虚阁网 > 高阳 > 水龙吟 | 上页 下页
一六


  § 四

  皇帝为了不愿担负刻薄的名声,本乎“罪不及妻孥”之义,指示对于和珅的家属从宽处理,虽由刑部会同顺天府暂加管押,但只要有家属具领,并经切实查明,并非冒名,皆可释放。

  和珅的宠姬美婢,半个月中散去了一大半,有的回家、有的改嫁、有的先搬了出去,徐作别图,都可以照自己的意思行事,只有长二姑与吴卿怜不能。

  因为当和珅被逮,料其必死时,便有人在议论他的身后,最受人瞩目的,便是他的爱姬长二姑与吴卿怜的动向,大多数的看法,这两个人应该追随故主于地下。

  然而持此论调的人,各有各的理由。亲近和珅的人,认为他的下场如此之惨,如果生前得宠的长、吴二人,还有点良心,应该殉主,稍慰故主于泉台;有的则是为她们本身设想,翰苑中人颇有似白居易者——唐朝尚书张建封殁后,归葬洛阳,他的爱妾关盼盼,仍住徐州张尚书旧第中的燕子楼,十五年未嫁,而白居易认为她应如绿珠之殉石崇,作了两首诗说:“今春有客洛阳回,曾到尚书墓上来。见说白杨堪作柱,争教红粉不成灰。”第二首讥刺的意味更重:“黄金不惜买蛾眉,拣得如花四五枝。歌舞教成心力尽,一朝身去不相随。”关盼盼得诗,怏怏数日,绝粒而死。

  还有种人,纯为自己的安危祸福打算,这些人都曾以不光明的手段,从和珅那里得到过非分的好处。

  虽然曾有煌煌上谕:“和珅所管衙门本多,由其保举升擢者,自必不少;而外省官员,奔走和珅门下,逢迎馈贻,皆所不免,若一一根究,连及多人,亦非罚不及众之义”,一概不复追究既往。但有深知内幕的长二姑与吴卿怜两名活口在,总是件不能叫人放心的事,即令无身家之祸,丑闻传播,亦觉难堪,所以到处鼓吹,长、吴三人宜殉主报恩。

  这股压力越来越沉重,逼得长二姑与吴卿怜有非死不可之势。长二姑倒还想得开,表示“如果大家都觉得我应该死,死了也就算了。”

  但吴卿怜却不这么想。第一,王亶望比和珅待她更好,不殉王而殉和,有欠公平;第二,不殉于前而殉于后,毫无意义,犹之乎世间没有为再醮之妇建贞节牌坊之理;第三,她是真的不想死,后半生衣食无忧,又无羁绊,大可自由自在,好好享点清福,庶几不负才貌。

  在坐困愁城之中,吴卿怜只有托诸吟咏,以为排遣,想到就写,想不下去就搁笔,有时半首,有时一句,并不刻意成吟。十天以来,陆陆续续也做了好几首七绝。第一首是惊闻查抄之信:“晓妆惊落玉搔头,苑在西湖十二楼。魂定暗伤楼外景,池中无水不东流。”

  回忆在王亶望所筑十二楼中,查抄之时,恰在中饭时分:“香稻入唇惊吐日,海珍列鼎压尝时。蛾眉屈指年多少,到处沧桑知不知?”不过由往及今,二十一年恩宠不衰,毕竟还是和珅情重,富贵亦是新胜于旧:“缓歌慢舞画难图,月下楼台冷绣襦。终夜相公看不足,朝天懒去倩人扶。”懒是因为腿软,她还记得有一回简直扶都扶不住,后来有人说了一个单方,活杀一条黄狗,硬生生将狗皮剥了下来,裹在腿上,才能勉强进宫。

  “村姬欢笑不知春,”第四首只写得一句,便搁下了。这天是正月十六,她只听彭华说:前一天元宵,和珅在狱中做了两首诗,请十公主拿进宫去,代为向皇帝求情,赐令自尽。到了下午,十公主府的郭嬷嬷来了,她猜想必与此事有关。

  这郭嬷嬷是和孝公主的乳母,现在是公主府中的总管嬷嬷,权威甚大。吴卿怜自然以礼相待,奉之上座,献茶以后,先问公主安好,然后很委婉地动问来意。

  “唉!”郭嬷嬷未曾开口,先重重地叹口气,“会有好事儿吗?吴姨太,说真个的,我真不想来,可是十公主交代的话——唉!”

  “是。”吴卿怜怯怯地问说,“十公主有什么吩咐?”

  郭嬷嬷不答她的话,只说:“吴姨太,我先给你一个信儿,皇上开恩,赏了中堂一个全尸。”

  “喔!”这在意中,而且也算好事,但吴卿怜不能不作出悲伤不胜的神情,擦一擦眼睛怔怔地望着她,等候下文。

  “大概就是这一两天的事。吴姨太,”郭嬷嬷急转直下地问,“十公主让我来问你,中堂过去了,你有什么打算?”

  “我——”吴卿怜说,“这半个月,乱糟糟的,哪里有工夫来替自己打算?”

  “十公主倒替你打算过了。”郭嬷嬷沉吟了一会,毅然决然地,“嗐,我也不必花说柳说了,干脆把十公主跟额驸的意思告诉你吧,你跟二太太两位,得为中堂留个体面。”

  吴卿怜的一颗心蓦地里往下一沉,这不就是要她殉节吗?但她很沉着,定定神装作不解地问:“十公主跟额驸的意思是——”

  “吴姨太,你这么聪明的人,难道还想不明白?”

  “我确是不明白。”她掌握机会又说,“郭嬷嬷,你刚才说,十公主问我有什么打算,我一直没有想过,这会儿倒想到了,我打算长斋绣佛,黄卷青灯,了此残生。”

  郭嬷嬷听得一愣一愣地直翻眼。“吴姨太!”她问,“你倒是说的什么呀?”

  “喔,”吴卿怜说,“我是说,我以后只是念经拜佛,修修来世。”

  “原来吴姨太是打算铰了头发作姑子。是吗?”

  “也不一定要铰头发,带发修行也是有的。”

  “喔,”郭嬷嬷仔细打量着吴卿怜,神情很怪,好一会才问:“吴姨太今年三十刚到吧?”

  “郭嬷嬷说笑了,我在这里就待了二十一年了。我今年三十七。”

  “看上去最多三十岁,头发还是那么黑,皮肤还是那么白。吴姨太,”郭嬷嬷停了一下问,“你到底是什么打算呢?”

  这是不相信她会长斋供佛。吴卿怜微感不悦,因而默然不答。


虚阁网(Xuges.com)
上一页 回目录 回首页 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