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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


  “怎么办?”他绕屋彷徨,不断自问。心里一直在想的是两个人,一个是雍正朝的年羹尧,一个是乾隆朝的讷亲,都曾位极人臣,宠衰被诛,前者赐令自尽,后者封刀交侍卫,斩于军前。如今皇帝对他,会照哪个例子处置?

  一直想到半夜里,和珅终于作了一个决定,自己上奏,乞恩赐帛。于是唤醒已经入梦的彭华,安排笔砚,动起手来,刚写得“罪臣和珅”四字,听得门上剥啄作响,接着“呀”地一声,房门被推了开来,出现了管火房的差役。

  “中堂!”那差役打个扦说,“三更天了,上头交代,请中堂熄灯安置吧!”

  监狱中,入夜只有甬道中豆大的数盏油灯,勉强照明,囚房中一片漆黑。火房虽与囚房不同,但到半夜还不熄灯,也是件说不过去的事。和珅很明白,如今的身份与正月初八以前,有天渊之别,能受差役这一声“中堂”的尊称,已很难得,若不知趣,便要自取其辱了。

  “好,好,”他连声答说,“我马上就睡。”

  一熄了灯,只见窗外一丸冷月,才想起这天是元宵佳节。回忆去年今日,陪着皇帝在圆明园“山高水长”奉侍太上皇观赏烟火,当时皇帝做了一首诗,命他和韵的情景,历历如在眼前,谁想得到今年此日是这般光景?

  万千感慨之余,忽然灵机一动。乞恩的奏折,未见得能上达御前,倒不如做两首诗,自陈悔恨,不该负恩,交给和孝公主去向皇帝求情,应该可望落个全尸。

  主意一定,凝神静思,总算做成了两首五律,唤醒彭华说道:“我做了两首诗,怕明天记不全,你替我记住。”

  “是。老爷念吧!”

  “夜月明如水,嗟予困已深。一生原是梦,卅载枉劳神。屋暗难挨晓,墙高不见春。星辰和冷月,缧绁泣孤臣。”和珅慢慢念完,问一句:“听明白了没有?”

  “听明白了。不过,老爷,‘月’字犯重了。”

  “回头再改,我念第二首:今夕是何夕,元宵又一春。可怜此夜月,分外照愁人。对景伤前事,怀才误此身。余生料无几,辜负九重恩。”

  “老爷,”彭华又挑毛病了,“‘恩’字十三元,出韵了,要改。”

  “没有关系,这个恩字万不能改。”和珅又说,“你明天把这两首诗写出来,交给十公主。你说,我请她代为向皇上求恩,赏我一个全尸。”说完才想起不妥,绞决亦是全尸,便又说道:“你跟十公主说清楚,我求皇上开恩,让我在这里上吊。”

  “是。”彭华说道,“出去一趟不容易,老爷还有什么交代?”

  和珅想了一下说:“事情太多,不知道从哪里说起。你只跟十公主说:一切都是我自作自受,死而无怨。事到如今,也没有什么放不下的心思了,就只一件,但望公主早早有喜信,能为我留下一株根苗。”

  ***

  正月十八一早,熊枚到了刑部衙门,立即吩咐差役:“请提牢厅张老爷来。”

  管理监狱的提牢厅主事张远帆应召谒见,行完了礼,开口问道:“昨天内阁已经具奏,和中堂是凌迟处死;福尚书是斩立决。凌迟处死照例‘扎八刀’,只有一个刽子手会这项功夫,如今病得不能起床,司里正要来回大人,不知道该怎么办?”

  “不要紧,不要紧,不会‘扎八刀’。听说和孝公主替她公公在皇上面前求恩,赐令自尽;福尚书大概改为斩监候。”熊枚问道,“赐令自尽是怎么个规矩,你知道不知道?”

  “知道。”

  “好!那你就去预备吧。等董大人一回来,大概就要动手了。”熊枚又问,“要不要通知家属?”

  “这要看大人的意思。”

  “照规矩应该如何?”

  “没有准规矩。”张远帆答说,“像这种赐大臣自尽的情形,多年不曾有过了。”

  “照绞刑的规矩呢?”

  绞刑只在监狱中行刑,照例事后通知家属领尸。但也有家属事先花了钱,得知消息,在刑部后面找一座庙,预备棺木盛殓的。张远帆将这些情形说明以后,熊枚实时作了决定,通知丰绅殷德。

  到得巳牌时分,董诰从宫中回衙门,也带来了一道上谕,说是“就和珅罪状而论,其压拦军报,有心欺隐,各路军营,听其意指,虚报首级,坐冒军粮,以致军务日久未竣,贻误军国,情罪尤为重大。即不照大逆例凌迟,亦应照讷亲之例,立正典刑。此事若于一二年后办理,断难宽其一线,惟现当皇考大事之时,即将和珅处决,在伊固为情真罪当,而朕心究有所不忍,姑念其曾任首辅大臣,于万无可贷之中,免其肆市,和珅着加恩赐令自尽。”

  接下来是对福长安的处置:“和珅既已从宽赐令自尽,福长安亦着从宽改为斩监候,秋后处决。并着监提福长安前往和珅监所,跪视和珅自尽后,再押回本狱监禁。”

  看到这里,熊枚说道:“福尚书的命保住了。这等于‘陪斩’,向来‘陪斩’必蒙恩赦。”

  “原是警惕他的意思。”董诰说道,“十额驸已经知道了,正在准备后事,应该给他一点工夫,我看不必马上宣旨吧!”

  “可是,也不宜晚过午时。不然今天无法复命了。”

  “请你先交代司里,把复命的奏折先预备好。”董诰想了一下说,“不妨先告诉和中堂,看他临终以前,有什么话说,酌量叙在复命的折子里。你看如何?”

  熊枚是极谨慎的人,认为预先宣旨,等于泄漏机密,亦须顾虑到和珅或许暗藏着什么毒药,万一为了逃避刑诛,先行服毒自杀,那一来无法覆旨,后果不堪设想。董诰听他说得有理,连连点头,表示同意。

  “十额驸呢?”熊枚问道,“和中堂革职拿问,当然革爵,十额驸无爵可袭,是不是加恩另封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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