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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其时和珅正在走红,因为太上皇的许多不能交给内务府办的私事,需要有人替他料理。原来所信任的是乾隆二年的状元于敏中,自翰林“开坊”后,官符如火,一直当到文华殿大学士,且以文臣而图像紫光阁,可惜晚年口舌不谨,常会在无意间泄漏了太上皇的隐私,因而渐渐失宠,同时要找个人来替代他,终于看中了和珅。

  和珅性情极为机敏,凡事只要太上皇微露口风,他即会办得妥妥帖帖,而且记性特佳,守口如瓶。但他知道,如果能得太上皇重用,并且宠信不衰,对于文墨一道,尚须痛下功夫,因此请了一个举人出身的国子监助教,供养在家,奉之为师,此人就是吴省钦的胞弟吴省兰。

  《四库全书》开馆后,吴省兰由于胞兄的保荐,充任“分校官”,专门审查各省所呈进的诗文集,凡有违碍之语,逐一签出,当差勤奋无比,深得太上皇的赏识。乾隆三十九年甲午科乡试,北闱的房考官,向例由礼部开列翰林院编修检讨,及进士出身的部员与“中行评博”——中书科中书、行人司行人、大理寺评事、国子监博士的合称——的名单,奏请圈派,吴省兰未成进士,不在名单上,特旨派充,以举人而为北闱房考,亦是异数。

  官员考绩,三年一举,外官名为“大计”,京官名为“京察”。吴省兰这年京察一等,四十二年又是一等,下一年戊戌会试,吴省兰名落孙山,又蒙特旨:“国子监助教吴省兰学问尚优,且在四库馆校勘群书,颇为出力,着加恩准与本科中式举人一体殿试。”榜发二甲,且点了翰林。

  其时和珅已经很得意了,由三等侍卫一跃而为直乾清门的御前侍卫,兼副都统,下一年改授户部侍郎,兼内务府大臣,派在军机大臣上行走,而于敏中则在太上皇眼中,成了个厌物,要去之而后快了。

  于敏中所受的宠信,一下子由九霄降至九渊,是因为太上皇托付给他的一件大事,搞得糟不可言——太上皇有个“外室”,就是孝贤皇后之弟傅恒的夫人,傅恒的第三子福康安实为“龙种”,从小养在太后宫中。

  在太上皇第二次南巡途中,傅恒夫人又生了个女儿,这给太上皇带来了一个很大的难题。因为傅恒与夫人久不同房,至少在傅家上下都知道的,夫人如今忽然生了个女儿,带在身边,岂不难堪?其次,清朝选秀女的制度,除皇族以外,八旗人家无分贵贱,皆不能豁免,这位异姓的“公主”,到了十二岁,亦必得报名候选,如果选上,或者“指婚”给某宗室,岂不成了乱伦?

  因此,当傅恒夫人怀孕证实,被安排到一处极秘密的地方待产时,太上皇即已顾虑到此,跟于敏中密商决定,倘或生男,作为傅恒妾侍所出;若是生女,就作为于敏中的女儿,一生下来便抱至于家,由于敏中的姨太太张氏抚养,身份是“于二小姐”。

  到得“于二小姐”及笄之年,太上皇自然要择一贵婿。汉人身份最尊贵者,莫如衍圣公,恰好七十二世衍圣公孔昭焕的长子孔宪培,年纪与“于二小姐”相仿。在乾隆二十七年第三次南巡时,太上皇亲自出面做媒,孔昭焕自然一诺无辞。

  乾隆三十七年冬天,“于二小姐”嫁到曲阜,嫁妆丰厚无比,衍圣公府并大兴土木,扩建题名“铁山园”的后花园。及期,孔宪培亲自入都迎娶,太上皇及老太后皆曾召见,各有厚赐,这都不足以启人疑窦,因为男家是圣裔,女家是宰相,两宫格外加恩,是在情理之中。此外太上皇还特颁上谕,封于敏中侧室张氏为“三品淑人”,当然,上谕中有一番冠冕堂皇的理由,看不出真正的理由是为了酬庸张氏的养育之劳。

  但是在山东,尤其是曲阜,却都沸沸扬扬地在传说:孔家娶的是位公主。最后连衍圣公府也不得不承认了,因为“于二小姐”跟婆婆处得很不好,几近不孝;第二是由于“于二小姐”的坚持,张氏搬进了连衍圣公胞弟都不能居住的公府,称为“于官亲”。这两件事都是孔家传统所不许的,如果孔家不承认这位“于二小姐”来历不凡,就无法解释其事了。

  哪知这一来疑问更多,特别是公主怎么成了“于二小姐”?问到这一点,孔家总是支吾其词、零零碎碎的片言只语,久而久之为人拼凑出一套完整的说法,说这位公主是孝贤皇后所出,生来脸上有一粒黑色大痣,照看相的说,此痣主灾,除非嫁到比王公大臣还阔的人家,不能幸免。

  然则哪家最阔呢?当然是曲阜孔家了,衍圣公世世代代正一品,得与天子并行于御道,驾临阙里祭孔时,行三跪九叩的大礼,实在是阔极了。因此太上皇早就跟孔昭焕说定了亲事,但满汉不能通婚,所以将这位公主寄养在于敏中家,以“于二小姐”的身份,嫁到孔家。

  这套说法,表面言之成理,但细加考究,漏洞百出。首先是这位公主出生时,孝贤皇后已崩逝了十年之久;其次是依照大清朝的家法,皇子、皇女从无改姓之例。再说,如真是公主,何以未见有她的兄弟姊妹来喝喜酒?可知其中大有蹊跷。但这位“于二小姐”确是公主的派头,孔家亦尊之如公主。那又是怎么回事呢?寻根问底到此,就很难往下说了。

  这些情况传到了太上皇耳朵里,大为气恼。于敏中应该想到,将金枝玉叶送给他做女儿,本意就在彻底隐瞒她的身份,这并不是很难的一件事,而居然办不到,此人还能信任吗?

  由此下决心要找人来替代他,但不大容易,因为于敏中除了办理政务以外,还有一项很特殊的差使。太上皇好做诗,二十五岁以前居藩时,就出过诗集。即位以后无日无诗,有时就用批章奏的朱笔写在白纸上,交军机处誊正,其名为“诗片”。

  所谓“誊正”,其实即是润色,因此军机处奉交的诗片,一向归翰林出身的该军机大臣掌管,最早是汪由敦,后来就归于敏中。他既是状元,记性又特别好,所以太上皇干脆就在召见时,念给他听,缮写进呈,无不称旨。这项差使先得找人接手。

  想来想去,想到乾隆十六年的状元,浙江绍兴人梁国治,由湖南巡抚内召,派署礼部侍郎,在军机大臣上学习行走,接掌了管理“诗片”的任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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