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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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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哼,”和孝公主冷笑一声,“自求多福吧!” 丰绅殷德心里七上八下,起坐不宁,最后向门外大声吩咐:“套车!” “你上哪里去?” “我回家去打听打听消息。” 他之所谓“回家”便是到三转桥去见他父亲。“你别去!”和孝公主说,“你别卷入漩涡。” 公主的话,就是命令,不听也不行。因为公主才是一家之主,府中的“长史”唯公主之命是从,公主不准额驸出门,就没有人敢替他套车。 “如果出了事,我该怎么办?”丰绅殷德问道,“你究竟在里头听到了什么?” “今天是什么日子?在里头还会聊闲天吗?”和孝公主紧接着说,“我是心所谓危,不敢不言。你只要记住你的身份,第一是什么,第二是什么,自然就知道该怎么办了。” 和孝公主的意思是,他的身份第一是额驸;第二才是和珅之子,忠孝不能两全,紧守额驸的分际,不会挨骂,更不会遭祸。 在这样的了解之下,他只有静以观变。不过虽未“回家”,可以派人去打听消息,年初五那天接到一份上谕的抄本,感到大事不妙了。 这道上谕不长,一开头就说:“皇祖、皇考御极以后,俱颁诏旨求言”,因为“兼听则明,偏听则敝,若仅一二人之言,即使至公,亦不能周知天下之务,况未必尽公”。为此“通行晓谕,凡九卿科道,有奏事之责者,于用人行政,一切事宜,皆得封章密奏。”在“九卿科道”及“用人行政”这八个字旁,还加了圈。 改朝换代,嗣君下诏求直言,事所恒有,无足为奇。但这个抄本来自左都御史吴省钦,而且特别标明应留意之处,那就不可等闲视之了。原来吴省钦是和珅的心腹,此人籍隶江苏南汇,乾隆二十二年南巡召试赐举人。凡是“召试举人”仿佛“天子门生”,往往得受特达之知,吴省钦即是如此。授职内阁中书后,复于乾隆二十八年中进士,成翰林。乾隆三十三年戊子“翰詹大考”,太上皇亲自命题阅卷,吴省钦考列一等,由编修升为侍读,随即外放为贵州乡试主考,差满回京,派充己丑科会试同考官。下一年庚寅,太后八旬高寿开恩科,吴省钦放到广西当主考,回京仍充同考官。再下一年为辛卯正科,不道吴省钦又放了湖北主考,而且仍然是壬辰科会试同考官,同年冬天提督四川学政。自乾隆三十三年至三十七年,五年之间,年年收门生,贽敬所入,不下十万,真把好几年不得一考差,举京债度日,“先裁车马后裁人,裁到师门二两银”的穷翰林,看得眼红得要出火了。 吴省钦之得以连年放为考官,实由于奉有考查士风、搜索违碍着述的密命。太上皇有许多绝不能为臣民所知的隐私,流言藉藉,传播人口,如果仅是口耳相传,事过境迁,自然归于消灭。他深悟《易经》“吉人之辞寡,躁人之辞多”的道理,认为先帝一生最大的错误,就是御制《大义觉迷录》,颁行天下,自辩得位绝非不正,所以一即位便降严旨,收缴《大义觉迷录》,加以销毁。但这些流言,如果有人私下作了记录,一时虽不敢印行,而抄本流传后世,岂不可忧?因而除了赋予吴省钦等少数可信任的官员秘访密查以外,更进一步开《四库全书》馆,通饬各省督抚,搜集包括抄本在内的私人诗文集,并先查阅内容,作成节略进呈,以备采择。这一下,又给吴省钦带来了另一番机遇。 其时和珅正在走红,因为太上皇的许多不能交给内务府办的私事,需要有人替他料理。原来所信任的是乾隆二年的状元于敏中,自翰林“开坊”后,官符如火,一直当到文华殿大学士,且以文臣而图像紫光阁,可惜晚年口舌不谨,常会在无意间泄漏了太上皇的隐私,因而渐渐失宠,同时要找个人来替代他,终于看中了和珅。 和珅性情极为机敏,凡事只要太上皇微露口风,他即会办得妥妥帖帖,而且记性特佳,守口如瓶。但他知道,如果能得太上皇重用,并且宠信不衰,对于文墨一道,尚须痛下功夫,因此请了一个举人出身的国子监助教,供养在家,奉之为师,此人就是吴省钦的胞弟吴省兰。 《四库全书》开馆后,吴省兰由于胞兄的保荐,充任“分校官”,专门审查各省所呈进的诗文集,凡有违碍之语,逐一签出,当差勤奋无比,深得太上皇的赏识。乾隆三十九年甲午科乡试,北闱的房考官,向例由礼部开列翰林院编修检讨,及进士出身的部员与“中行评博”——中书科中书、行人司行人、大理寺评事、国子监博士的合称——的名单,奏请圈派,吴省兰未成进士,不在名单上,特旨派充,以举人而为北闱房考,亦是异数。 官员考绩,三年一举,外官名为“大计”,京官名为“京察”。吴省兰这年京察一等,四十二年又是一等,下一年戊戌会试,吴省兰名落孙山,又蒙特旨:“国子监助教吴省兰学问尚优,且在四库馆校勘群书,颇为出力,着加恩准与本科中式举人一体殿试。”榜发二甲,且点了翰林。 其时和珅已经很得意了,由三等侍卫一跃而为直乾清门的御前侍卫,兼副都统,下一年改授户部侍郎,兼内务府大臣,派在军机大臣上行走,而于敏中则在太上皇眼中,成了个厌物,要去之而后快了。 于敏中所受的宠信,一下子由九霄降至九渊,是因为太上皇托付给他的一件大事,搞得糟不可言——太上皇有个“外室”,就是孝贤皇后之弟傅恒的夫人,傅恒的第三子福康安实为“龙种”,从小养在太后宫中。 在太上皇第二次南巡途中,傅恒夫人又生了个女儿,这给太上皇带来了一个很大的难题。因为傅恒与夫人久不同房,至少在傅家上下都知道的,夫人如今忽然生了个女儿,带在身边,岂不难堪?其次,清朝选秀女的制度,除皇族以外,八旗人家无分贵贱,皆不能豁免,这位异姓的“公主”,到了十二岁,亦必得报名候选,如果选上,或者“指婚”给某宗室,岂不成了乱伦? 因此,当傅恒夫人怀孕证实,被安排到一处极秘密的地方待产时,太上皇即已顾虑到此,跟于敏中密商决定,倘或生男,作为傅恒妾侍所出;若是生女,就作为于敏中的女儿,一生下来便抱至于家,由于敏中的姨太太张氏抚养,身份是“于二小姐”。 到得“于二小姐”及笄之年,太上皇自然要择一贵婿。汉人身份最尊贵者,莫如衍圣公,恰好七十二世衍圣公孔昭焕的长子孔宪培,年纪与“于二小姐”相仿。在乾隆二十七年第三次南巡时,太上皇亲自出面做媒,孔昭焕自然一诺无辞。 乾隆三十七年冬天,“于二小姐”嫁到曲阜,嫁妆丰厚无比,衍圣公府并大兴土木,扩建题名“铁山园”的后花园。及期,孔宪培亲自入都迎娶,太上皇及老太后皆曾召见,各有厚赐,这都不足以启人疑窦,因为男家是圣裔,女家是宰相,两宫格外加恩,是在情理之中。此外太上皇还特颁上谕,封于敏中侧室张氏为“三品淑人”,当然,上谕中有一番冠冕堂皇的理由,看不出真正的理由是为了酬庸张氏的养育之劳。 但是在山东,尤其是曲阜,却都沸沸扬扬地在传说:孔家娶的是位公主。最后连衍圣公府也不得不承认了,因为“于二小姐”跟婆婆处得很不好,几近不孝;第二是由于“于二小姐”的坚持,张氏搬进了连衍圣公胞弟都不能居住的公府,称为“于官亲”。这两件事都是孔家传统所不许的,如果孔家不承认这位“于二小姐”来历不凡,就无法解释其事了。 哪知这一来疑问更多,特别是公主怎么成了“于二小姐”?问到这一点,孔家总是支吾其词、零零碎碎的片言只语,久而久之为人拼凑出一套完整的说法,说这位公主是孝贤皇后所出,生来脸上有一粒黑色大痣,照看相的说,此痣主灾,除非嫁到比王公大臣还阔的人家,不能幸免。 然则哪家最阔呢?当然是曲阜孔家了,衍圣公世世代代正一品,得与天子并行于御道,驾临阙里祭孔时,行三跪九叩的大礼,实在是阔极了。因此太上皇早就跟孔昭焕说定了亲事,但满汉不能通婚,所以将这位公主寄养在于敏中家,以“于二小姐”的身份,嫁到孔家。 这套说法,表面言之成理,但细加考究,漏洞百出。首先是这位公主出生时,孝贤皇后已崩逝了十年之久;其次是依照大清朝的家法,皇子、皇女从无改姓之例。再说,如真是公主,何以未见有她的兄弟姊妹来喝喜酒?可知其中大有蹊跷。但这位“于二小姐”确是公主的派头,孔家亦尊之如公主。那又是怎么回事呢?寻根问底到此,就很难往下说了。 这些情况传到了太上皇耳朵里,大为气恼。于敏中应该想到,将金枝玉叶送给他做女儿,本意就在彻底隐瞒她的身份,这并不是很难的一件事,而居然办不到,此人还能信任吗? 由此下决心要找人来替代他,但不大容易,因为于敏中除了办理政务以外,还有一项很特殊的差使。太上皇好做诗,二十五岁以前居藩时,就出过诗集。即位以后无日无诗,有时就用批章奏的朱笔写在白纸上,交军机处誊正,其名为“诗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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