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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接下来便是看中了和珅,他与于敏中相较,除了讲学问之外,其他皆有过之无不及,而年力正壮、勇于任事,又胜于于敏中。太上皇认为梁国治加上和珅,应抵于敏中有余,可以动他的手了。

  不过这也是很难的一件事。于敏中在军机为领班,在内阁为首辅,除非有重大过错,不能“罢相”,而年纪又只得六十多岁,即令再过十年,只要他觉得精力不是过于衰颓,无意告退,朝廷不但不能强迫他“休致”,反而以为“白头宰相”为太平盛世的表征,要加以种种优礼,所以一时无计可施,只能拖着再说。

  可是身兼步军统领,并已派充御前大臣的和珅,却非除掉他不可。在军机处,他位列第六,在前的第五是梁国治,忠厚谨慎,且只管诗片,不管政务,可以不理;第四是刑部尚书袁守侗,军机章京出身,久任外官,且常奉派查案,对山川道路非常熟悉,和珅建议,将他外放山东河道总督,排出军机;第三是傅恒的幼子、兵部尚书福隆安,已为和珅所笼络,言听计从,结成死党,自然要留他在军机处相助;第二是武英殿大学士阿桂,善于用兵遣将,每次紫光阁图功臣像,不但总有他,而且必在前列,是太上皇最信任的满洲大臣,但常奉派勘查河工、考察吏治,不常在京,在和珅并不觉得他碍事。碍事的是于敏中,军机进见,照例只由领班发言,和珅不能越次陈奏,便无法操纵一切了。

  因此,和珅除了多方打听到于敏中及其亲属门下许多揽权纳贿、口舌不谨的事实,不断进谗以外,想除掉他还是不易。不过他亦深知太上皇跟他一样无奈,只要能想出一条巧妙的釜底抽薪之计,一定会为太上皇所嘉纳。

  乾隆四十四年冬天,于敏中因病请假在家休养,和珅奉太上皇之命去探病,复命时本想奏报:只是感冒,休养数日即可销假。但在军机处看到江宁织造衙门,解送各项“上用”、“宫用”的缎匹绣件,其中“杂件”项内,列有陀罗经被一百条,触动灵机,说法就不一样了。

  “于敏中说,只怕要蒙皇上赏陀罗经被了。”

  “你是说,他病得势将不起?”

  “照奴才看,未必尽然。年内就会销假。”

  “那么,他怎么会提到赏陀罗经被的话呢?”

  “大概是不放心的意思,担心恩礼不终。”和珅等了一会,看太上皇沉吟不语、若有所思的神情,便又说道:“皇上何不就先赏他一条陀罗经被,好让他放心。”

  太上皇想了好一会,点点头说:“好吧!你好好儿去办。”

  所谓“陀罗经被”,又名“陀罗尼衾”,是一块长方形的缎子,上面满织梵文金字。凡是一二品大臣,在京病殁者,在入殓以前照例得赏此物,无足为奇。但未死先赏,就是前所未见的奇事了。

  不过于敏中心里很明白,这条陀罗经被就是赐死的诏书,当即召集家人,交代后事,而且亲自动笔写了“遗奏”,然后仰药而死。身后恤典颇为优渥,入祀贤良祠,派皇八子带领侍卫十员,往奠荣酒,并赐祭葬,谥文襄。文臣而有武功者方得谥“襄”,自是美谥。

  从此,和珅得以把持军机处,只有当阿桂差满回京时,稍有忌惮。吴省钦兄弟连带亦越发得意。嘉庆三年三月,吴省钦由吏部侍郎升为左都御史,为和珅箝制言路,如今送来这道诏求直言的上谕,在“九卿科道”及“用人行政”这八个字旁打了圈,明明是提醒和珅,皇帝在暗示九卿科道,不妨发动对和珅的攻击。

  有人参劾是免不了的,和珅在想,自己跟皇帝的关系并不坏,加以有和孝公主在,不会有什么祸事,像那天念治丧大员的名单,故意漏掉自己的名字,皇帝不就马上指了出来?于此可见皇帝并没有罢黜他的意思。不过要像从前那样大权独掌,恐怕办不到了。

  ***

  正月初六,有两道“封奏”,上达御前,都是参和珅的。这两道封奏,是吏科给事中王念孙与刑科给事中广兴所上。这两名言官,都有来头。王念孙为吏部尚书王安国之子,八岁就会做文章,十岁读完了十三经,号为神童。乾隆四十年点了翰林,散馆后授职工部主事,精研水利,著有《导河议》上下篇,并奉旨纂修《河源纪略》,学问渊博,久为皇帝所赏识。这道封奏并非专劾和珅,是奏陈“剿贼六事”,不过第一事就是责备和珅,于各路军报任意压搁,欺蔽太上皇,以致川楚教匪如此猖獗,这与皇帝的看法,完全相同。

  广兴本姓高,大学士高晋的幼子,也是慧贤皇贵妃高佳氏的堂弟,虽是旗人,笔下却很来得。他的封奏兼劾大学士苏凌阿、礼部侍郎吴省兰、兵部侍郎李潢、太仆寺正卿李光云,说和珅在蓟州的坟茔,设享堂、置隧道,当地居民称之为“和陵”。

  这两道封奏并未发交军机处,和珅心知不妙。但内廷的线索都断了,养心殿、乾清宫的管事太监都已换人,无从打听消息。不过皇帝亦别无举动,他心口相问地自我商量,王念孙跟广兴的奏折,如果是参他,罪名一定不轻。皇帝不办他的罪便罢,要办,必然是查抄,那就得先召见刑部尚书及步军统领,当面交代。但这两个衙门的堂官,都未曾进宫。

  他未曾想到,皇帝将对付和珅一事,完全当做家务来处理,只跟三个人商量。一个是仪亲王,一个是成亲王,还有一个是皇帝的女婿,新派在御前行走的科尔沁郡王、额驸索特纳木多布斋。当时密商决定,由仪亲王及成亲王宣旨收捕,额驸带同他的贴身护卫,蒙古有名的勇士阿兰保随行保护。同时另付朱笔密谕两道,一道给署理刑部尚书董诰;一道给管理步军统领衙门的定亲王绵恩——皇帝长兄定安亲王永璜的次子,命他照仪亲王的指示办事。

  经过一天的部署,正月初八一早,和珅刚到军机处,便有苏拉来报:“仪亲王驾到。”

  亲贵是从来不到军机处的,此事显得有些突兀。和珅一时之间,不知如何处置。刚想发问时,一名侍卫已掀起门帘,仪亲王昂然直入,开口问道:“福长安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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