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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预制棺木,民间名为“寿材”,宫中名为“吉祥板”。商彝明明白白宣称太上皇已至“大渐”之时,皇帝顿时两泪交流,但仍旧用不甘心的语气说:“一定有法子的,你一定得想法子。”

  “天年已到,实非人力所能挽回。”

  “不!”皇帝固执地,“你想,慢慢想!”

  “是!”商彝俯伏在地,想了好一会,抬起头来说,“臣只有‘大封固法’一方可用。”

  “什么叫‘大封固法’?”

  “太上皇元气已脱,仅存余气,流连脏腑经络之间,尚未尽断,倘能封固余气,或者真阳可以渐复。不过,希望极微。”

  “只要有希望,就得尽心尽力,你赶快处方吧!”

  于是盛住带着商彝到了殿前总管太监的值房,等盛住围炉烘手时,商彝向贾伯雄使了个眼色,引至远处,低声问太上皇得病的经过。

  “猝然痰厥,我用‘二陈汤’加枳实、南星导痰——”

  “为什么不加竹沥?”商彝插嘴问说。

  “竹沥要现采,宫里哪里来的竹子?何况还要加姜汁调制。缓不济急。”

  “嗯!请你说下去。”

  “导痰汤不管用,皇上驾到,一个劲地催,我只好用现成的‘苏合香丸’。”贾伯雄停了一下说,“太上皇倒是醒了,不过,不大一会儿,就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脉案呢?”商彝伸着手说。

  “哪里有工夫开脉案,再说皇上也不懂药性。”

  “哼!”商彝微微冷笑,怔怔地望了他一会,终于忍不住说了:“亏得没有开脉案,不然留下一个把柄,贾大哥,你的麻烦可大了。”他略停一下又说,“谁不知道,中风分‘闭’、‘脱’两证,太上皇让顽痰胶住了,一时打不开,如用竹沥,一定可以打开。你怎么用‘苏合香丸’?你莫非不知道,苏合香丸有麝香,里透骨髓,外彻皮毛,非内则经络全壅,外则诸窍皆闭,不能用麝香。太上皇九十岁了,麝香在他就是狼虎药,由闭而脱,其咎谁孰?贾大哥,你自己心里该明白。”

  这一顿数落,将贾伯雄脸都吓黄了。“怎么办呢?”他嗫嚅着说,“院使,你得成全成全我,替我担着点儿。”

  “当然,只有我来顶。”商彝凝神静思,开脉案处方,然后交给盛住,请他细看。

  “你干脆讲给我听吧!”

  “是。”商彝答说,“人参大补元气,附子扶元回阳,黄耆生血止汗,于朮健胃去湿,五味子祛痰滋源。这个方子名为‘大封固法’,顾名思义,可知以保命为主。”

  “太上皇的命能保住?”

  “这——”商彝问道,“盛大人要我说实话?”

  “当然。”

  “盛大人,这命之一字,要看是怎么个看法,生龙活虎是一条命,有一口气在,也是一条命。我可以用药石之力,留住太上皇胸前一口热气,可是我不敢那么办。”

  “为什么?”

  “盛大人是皇上的亲舅舅,我说句实话吧,我把皇上看得比太上皇重得多。”商彝紧接着说,“太上皇一口气不咽,皇上纯孝,必是寝食不安、日夜焦忧,如今办教匪的军务正在紧要关头,皇上不能办事,太上皇又何尝不是急在心里,只是有口难言而已。”

  盛住听完他的话,沉吟不语,脸上却显出很用心的神气。好一会,他深深点头:“你的意思,我完全明白了,这才是忠心爱君。”他略停一下又说,“这个方子能维持多久?”

  “至少一昼夜。”

  “好!我去请旨。”

  盛住复回殿内,约莫一盏茶的工夫,走回来说:“皇上交代,就用这个方子好了。”

  ***

  从接位以来,皇帝是第一次单独召见军机大臣,地点仍旧在养心殿的东暖阁。不过他不是坐在太上皇平时所坐,背东面西的宝座上,仍然是侧座。

  军机大臣照例雁行斜跪,领班的是和珅;接下来是因军功封侯的户部尚书福长安;原为太上皇文学侍从之臣的吏部尚书沈初;户部右侍郎戴衢亨;以及工部右侍郎那彦成。他们刚在后殿探视过僵卧不醒的太上皇,一个个面色凝重。比较起来,反倒是受恩深重的和珅,脸上没有什么忧色。

  枢臣进见的规制,往往只是皇帝与军机领班的对话,除非皇帝或者领班指名,后列都不能越次发言,这天亦不例外,答奏的只是和珅一个人。

  “奴才担心的是皇上的圣体,忧能伤人,奴才请皇上仰体太上皇无日不以苍生为念的圣心,以天下为重,多多看开。皇上刚才宣谕,眼看太上皇期颐大寿将届,不能率天下臣民欢舞、进酒,实不甘心。这一层上,奴才倒有个说法,去年太上皇万万寿之前,跟奴才谈及,康熙五十年以来,有多少个闰月?奴才细查时宪书,自康熙五十二年到嘉庆二年,总共三十二闰,由去年八月到现在又是五个月,照广东积闰的算法,太上皇圣寿,今年应该是九十晋二,早过期颐,皇上亦可安慰了。”

  “可是——”皇帝停了一下说,“此刻也不去谈他了。‘大事’是要紧的,凡事豫则立,你倒想想有哪几件事要预备?”

  “民间八十岁以上去世,子孙治丧,称为‘喜丧’。如果太上皇出大事,似乎亦应该是‘喜丧’,要办得热闹,奴才请饬下礼部,将来拟太上皇帝丧仪时,格外留意。”

  皇帝心里骂一句:荒谬绝伦!但脸上毫无表情,只说:“沈初,你读的书多,你看如何?”

  沈初胆子很小,不敢得罪和珅,磕个头说:“容臣详稽旧典,另行奏闻。”

  皇帝在心里冷笑,另外问一个人:“戴衢亨,你呢?你是状元。”

  最后一句话是暗示戴衢亨,别像沈初那样,有意闪避。其实,没有这句话,他也会直抒所见。“各朝皆有皇太后,而汉唐以来,太上皇不常有,无须为太上皇特制丧仪。”他略停一下又说,“太上皇亦是皇帝,仪典自有定制可循,即令身份特尊,偶有变通之处,宜由治丧大臣,因事制宜,随时具奏施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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