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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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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错。” 进了养心殿东暖阁的寝宫,商彝先给坐在炕床上愁眉不展的皇帝行了礼,转过身来只见寿高八十有九的太上皇,盖着两床锦缎的薄被,张口鼾睡,额上汗珠淋漓。他跪近床边,先磕了一个头,然后掀开被角,低头张望,果如所料,太上皇下身垫着一方软缎薄棉垫,小水失禁,将垫子湿了一大片。 医家四诀“望闻问切”第一个字已大有所获。“闻”则不能求诸肃静无声的深宫。“问”倒是有个大疑问,但只能私下问贾伯雄,所以商彝只有一下跳到第四个字上,预备“切”脉了。 “盛大人!”他站起来低声说了两句。盛住点点头,转身走到皇帝面前弯腰请旨。 “两个大熏炉,炭都烧得很旺,商彝热得脑袋都晕了,怕切脉不准,求皇上准他卸掉狼皮褂跟狐皮帽。” “可以,可以。” 于是商彝在御前卸衣,特别是头上的那顶狐皮帽一去,如卸千斤重担,轻快无比。他复又跪下,探手入衾,将太上皇的左手轻轻拉了出来,搁在专为诊脉用的五色丝绣缎面“脉枕”上,按“寸关尺”的部位,凝神细按。诊罢左手,又爬到里床,跪着细诊右手脉息,等他从宽大的“龙床”上下地后,皇帝已迫不及待地发问了。 “怎么样?” 商彝不即回答,趋前两步,下跪回奏:“臣不敢有一游移之语,致误大事,请皇上传‘吉祥板’吧!” 预制棺木,民间名为“寿材”,宫中名为“吉祥板”。商彝明明白白宣称太上皇已至“大渐”之时,皇帝顿时两泪交流,但仍旧用不甘心的语气说:“一定有法子的,你一定得想法子。” “天年已到,实非人力所能挽回。” “不!”皇帝固执地,“你想,慢慢想!” “是!”商彝俯伏在地,想了好一会,抬起头来说,“臣只有‘大封固法’一方可用。” “什么叫‘大封固法’?” “太上皇元气已脱,仅存余气,流连脏腑经络之间,尚未尽断,倘能封固余气,或者真阳可以渐复。不过,希望极微。” “只要有希望,就得尽心尽力,你赶快处方吧!” 于是盛住带着商彝到了殿前总管太监的值房,等盛住围炉烘手时,商彝向贾伯雄使了个眼色,引至远处,低声问太上皇得病的经过。 “猝然痰厥,我用‘二陈汤’加枳实、南星导痰——” “为什么不加竹沥?”商彝插嘴问说。 “竹沥要现采,宫里哪里来的竹子?何况还要加姜汁调制。缓不济急。” “嗯!请你说下去。” “导痰汤不管用,皇上驾到,一个劲地催,我只好用现成的‘苏合香丸’。”贾伯雄停了一下说,“太上皇倒是醒了,不过,不大一会儿,就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脉案呢?”商彝伸着手说。 “哪里有工夫开脉案,再说皇上也不懂药性。” “哼!”商彝微微冷笑,怔怔地望了他一会,终于忍不住说了:“亏得没有开脉案,不然留下一个把柄,贾大哥,你的麻烦可大了。”他略停一下又说,“谁不知道,中风分‘闭’、‘脱’两证,太上皇让顽痰胶住了,一时打不开,如用竹沥,一定可以打开。你怎么用‘苏合香丸’?你莫非不知道,苏合香丸有麝香,里透骨髓,外彻皮毛,非内则经络全壅,外则诸窍皆闭,不能用麝香。太上皇九十岁了,麝香在他就是狼虎药,由闭而脱,其咎谁孰?贾大哥,你自己心里该明白。” 这一顿数落,将贾伯雄脸都吓黄了。“怎么办呢?”他嗫嚅着说,“院使,你得成全成全我,替我担着点儿。” “当然,只有我来顶。”商彝凝神静思,开脉案处方,然后交给盛住,请他细看。 “你干脆讲给我听吧!” “是。”商彝答说,“人参大补元气,附子扶元回阳,黄耆生血止汗,于朮健胃去湿,五味子祛痰滋源。这个方子名为‘大封固法’,顾名思义,可知以保命为主。” “太上皇的命能保住?” “这——”商彝问道,“盛大人要我说实话?” “当然。” “盛大人,这命之一字,要看是怎么个看法,生龙活虎是一条命,有一口气在,也是一条命。我可以用药石之力,留住太上皇胸前一口热气,可是我不敢那么办。” “为什么?” “盛大人是皇上的亲舅舅,我说句实话吧,我把皇上看得比太上皇重得多。”商彝紧接着说,“太上皇一口气不咽,皇上纯孝,必是寝食不安、日夜焦忧,如今办教匪的军务正在紧要关头,皇上不能办事,太上皇又何尝不是急在心里,只是有口难言而已。” 盛住听完他的话,沉吟不语,脸上却显出很用心的神气。好一会,他深深点头:“你的意思,我完全明白了,这才是忠心爱君。”他略停一下又说,“这个方子能维持多久?” “至少一昼夜。” “好!我去请旨。” 盛住复回殿内,约莫一盏茶的工夫,走回来说:“皇上交代,就用这个方子好了。”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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