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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

  “递牌子!”

  “牌子”是一方宽约八分,长约五寸的木牌,一面书职称姓名,一面书经历,上端加漆,亲贵红色,官员绿色,所以正式的名称,叫做“绿头签”。臣下晋谒皇帝,须先呈递绿头签,而照例在皇帝用膳时进呈,所以又称“膳牌”,简称为“牌子”。所谓“递牌子”,即是求见皇帝之意。

  这曹振华在军机章京中,资格甚浅。军机大臣要跟南屋打交道,通常都找满洲话称为“达拉密”的领班,或者资深的“老班公”,和珅的崖岸更为严峻,若非这晚上情形特殊,曹振华是不太可能跟他对话的。事实上和珅连他姓什么都不知道。

  这个可以巴结的好机会,曹振华当然不会轻易放过。“中堂,”他低声说道,“倘或皇上问起,中堂何以来得这么快?这话似乎不大好回奏。”

  和珅被提醒了,因为如是奉召进宫,由三转桥府邸到此,至少亦得个把时辰。如今提前到达,显见得事先已知道了太上皇痰厥的消息,泄漏宫禁秘密,其罪不小,皇帝如果有心追究,岂不害惨了郑亲王乌尔恭阿及达纳哈?

  “你贵姓?”

  “曹。”

  “喔,”军机大臣对章京,仿照“苏拉”的称呼,和珅叫一声:“曹老爷,你很细心。不过,我亦不必等得太久,过两刻钟替我递牌子。”

  “是。”

  “怎么说‘太上皇醒过一次又不行了’?详细情形,你知道不知道?”

  “听养心殿的太监说,值班的太医是左院判贾伯雄,请脉以后开方子,以‘二陈汤’为主,另外加了两味药。御药房煎好以后,撬开牙关灌了下去,太上皇仍旧不醒。皇上很焦急,问是什么缘故,贾伯雄回奏:太上皇的痰,是顽固不化的老痰,一时攻不下来。皇上就说:你得想法子,一定得攻下来才好。贾伯雄显得很为难,不过,到底还是下了药。”

  “下的什么药?”

  “是他药箱里现成的药丸子,可不知道叫什么名儿。”

  “后来呢?”

  “后来,太上皇倒是醒了,痰下来了,本来握得紧紧的拳也松开了,哪知道睁了一下眼,可又昏迷过去了。”曹振华停了一下说,“不知道这会儿醒了没有?”

  “劳你驾去递牌子吧!”

  “是。”

  和珅原以为一递牌子,皇帝立刻就会“叫起”——召见。不意等了两刻钟之久,尚无消息,心里不免有些嘀咕,思量着是不是径自闯了进去?就在这沉吟未定之际,只见门帘掀处,出现了内务府大臣盛住,他是来传旨的。

  “皇上交代,这会儿心乱如麻,见面也不知道谈些什么。等其他几位中堂到了,一起进见吧。”

  和珅心往下一沉,从嘉庆元年以来,皇帝有什么向太上皇陈请之事,都托他代奏。如今竟拒绝“独对”,将他与其他军机大臣一样看待,这意味着什么呢?

  但转念之间,又释然了。因为盛住是皇帝生母孝仪皇后之兄,经太上皇赐封一等承恩侯。皇帝传旨不由太监,而派他的亲舅舅带话来,足见得对他还是另眼看待的。

  “盛二哥,你请坐。”和珅问道,“太上皇怎么样了?”

  盛住皱着眉答一声:“难!”接下来又说:“脉息微弱,真所谓‘奄奄一息’。”

  “那得赶快进参汤啊!”

  “贾伯雄说他一个人不敢作主。不过他拍胸脯担保,一时三刻还不要紧,等他的堂官来处方。”盛住又说,“后来贾伯雄私下跟我说,太上皇的补药服得太多了,光是参汤亦未必管用。”

  “那么,商彝呢?怎么还不来?”

  “他住在宣南——”

  一语未毕,跟盛住一起来的内务府司官在窗外接口:“来了、来了,商院使来了。”

  “好!”盛住站起身来,“我得带商彝去请脉,一会儿里头见吧。”

  说完,匆匆出了军机处,只见一盏宫灯,高照着商彝,他穿的是五色丝织缎面的短襟羊皮袍,同样面子的狼皮短褂,头戴狐皮帽,打扮得花里胡哨,衬托着他的皤然须眉,样子显得有些滑稽,但定例如此,太医冬季出差,都穿这一身由内务府发出来的袍褂。

  “老商,快进去吧!”盛住拉着他往内右门走,“贾伯雄没辙了。”

  “喔,”商彝问道,“皇上在里头?”

  “不错。”

  进了养心殿东暖阁的寝宫,商彝先给坐在炕床上愁眉不展的皇帝行了礼,转过身来只见寿高八十有九的太上皇,盖着两床锦缎的薄被,张口鼾睡,额上汗珠淋漓。他跪近床边,先磕了一个头,然后掀开被角,低头张望,果如所料,太上皇下身垫着一方软缎薄棉垫,小水失禁,将垫子湿了一大片。

  医家四诀“望闻问切”第一个字已大有所获。“闻”则不能求诸肃静无声的深宫。“问”倒是有个大疑问,但只能私下问贾伯雄,所以商彝只有一下跳到第四个字上,预备“切”脉了。

  “盛大人!”他站起来低声说了两句。盛住点点头,转身走到皇帝面前弯腰请旨。

  “两个大熏炉,炭都烧得很旺,商彝热得脑袋都晕了,怕切脉不准,求皇上准他卸掉狼皮褂跟狐皮帽。”

  “可以,可以。”

  于是商彝在御前卸衣,特别是头上的那顶狐皮帽一去,如卸千斤重担,轻快无比。他复又跪下,探手入衾,将太上皇的左手轻轻拉了出来,搁在专为诊脉用的五色丝绣缎面“脉枕”上,按“寸关尺”的部位,凝神细按。诊罢左手,又爬到里床,跪着细诊右手脉息,等他从宽大的“龙床”上下地后,皇帝已迫不及待地发问了。

  “怎么样?”

  商彝不即回答,趋前两步,下跪回奏:“臣不敢有一游移之语,致误大事,请皇上传‘吉祥板’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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