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高阳 > 水龙吟 | 上页 下页 |
五 |
|
从接位以来,皇帝是第一次单独召见军机大臣,地点仍旧在养心殿的东暖阁。不过他不是坐在太上皇平时所坐,背东面西的宝座上,仍然是侧座。 军机大臣照例雁行斜跪,领班的是和珅;接下来是因军功封侯的户部尚书福长安;原为太上皇文学侍从之臣的吏部尚书沈初;户部右侍郎戴衢亨;以及工部右侍郎那彦成。他们刚在后殿探视过僵卧不醒的太上皇,一个个面色凝重。比较起来,反倒是受恩深重的和珅,脸上没有什么忧色。 枢臣进见的规制,往往只是皇帝与军机领班的对话,除非皇帝或者领班指名,后列都不能越次发言,这天亦不例外,答奏的只是和珅一个人。 “奴才担心的是皇上的圣体,忧能伤人,奴才请皇上仰体太上皇无日不以苍生为念的圣心,以天下为重,多多看开。皇上刚才宣谕,眼看太上皇期颐大寿将届,不能率天下臣民欢舞、进酒,实不甘心。这一层上,奴才倒有个说法,去年太上皇万万寿之前,跟奴才谈及,康熙五十年以来,有多少个闰月?奴才细查时宪书,自康熙五十二年到嘉庆二年,总共三十二闰,由去年八月到现在又是五个月,照广东积闰的算法,太上皇圣寿,今年应该是九十晋二,早过期颐,皇上亦可安慰了。” “可是——”皇帝停了一下说,“此刻也不去谈他了。‘大事’是要紧的,凡事豫则立,你倒想想有哪几件事要预备?” “民间八十岁以上去世,子孙治丧,称为‘喜丧’。如果太上皇出大事,似乎亦应该是‘喜丧’,要办得热闹,奴才请饬下礼部,将来拟太上皇帝丧仪时,格外留意。” 皇帝心里骂一句:荒谬绝伦!但脸上毫无表情,只说:“沈初,你读的书多,你看如何?” 沈初胆子很小,不敢得罪和珅,磕个头说:“容臣详稽旧典,另行奏闻。” 皇帝在心里冷笑,另外问一个人:“戴衢亨,你呢?你是状元。” 最后一句话是暗示戴衢亨,别像沈初那样,有意闪避。其实,没有这句话,他也会直抒所见。“各朝皆有皇太后,而汉唐以来,太上皇不常有,无须为太上皇特制丧仪。”他略停一下又说,“太上皇亦是皇帝,仪典自有定制可循,即令身份特尊,偶有变通之处,宜由治丧大臣,因事制宜,随时具奏施行。” 听得“各朝皆有皇太后,而太上皇不常有”这句话,和珅才知道自己失言。如果每朝皆有太上皇,则无一皇帝能终其位,国将不国了。 转念到此,颇为不安,但皇帝并未责备,反倒是用平静的语气跟和珅说:“万一太上皇弃天下,敬谨治丧,当然以军机处为主。和珅,你不妨预备起来。一切文字,都由戴衢亨撰拟进呈。” “是。” 到了第二天,皇帝单独召见戴衢亨,首先问道:“你前年夏天奉太上皇勅旨,派在军机大臣上学习行走,是不是和珅所举荐?” “臣不得而知,侧闻和珅举臣,是为了抵制吴熊光。” “喔,是怎么回事?” “臣在头班,吴熊光在二班,前年木兰秋狩,二班随扈。闰六月某日深夜,四川、贵州两路军报到达热河,太上皇深夜召见军机大臣,领班阿桂及王杰都卧病在床,和珅遍觅无着,福长安既不能‘承旨’,更不能‘述旨’,因而改召二班达拉密吴熊光,奏对颇为称旨。下一天太上皇召见和珅,以汉军机大臣董诰丁忧,王杰腿疾甚重,难以常川入值,拟用吴熊光为军机大臣。和珅回奏,吴熊光本缺为通政司参议,官阶太低,不如用戴衢亨,他在军机章京上多年,亦是熟手。太上皇垂谕:多用一人不妨。臣与吴熊光并加三品卿衔,在军机大臣上学习行走。其实,臣之本缺为四品侍讲学士,较之吴熊光的五品通政使参议,官阶高得有限。和珅之意,希冀以臣代吴,而太上皇圣明,兼收并蓄,可见太上皇亦久有用臣之意。今日感念及此,臣实不胜悲痛之至。”说着,举袖拭泪。 “你别难过!”皇帝反转来安慰他,“你的文采,早在太上皇赏识之中。授受大典以后,太上皇一再向我夸你,说一切诏书文字,富丽堂皇,不愧此一千古罕遇的盛典。万一太上皇出大事,还要你多费心。” “臣敢不殚精竭力。” “你先把遗诏拟起来!” “只宜颁太上皇龙驭上宾的哀诏。”戴衢亨回奏,“嘉庆元年元旦所颁传位诏书,等于遗诏,亦为恩诏,是故太上皇的遗诏及皇上登极诏书,皆可不必。” “啊,啊,说得是。”皇帝又说,“太上皇功德巍巍,拓地二万余里,庙号本应称‘祖’,不过圣德谦冲,你总该记得,太上皇曾经面谕军机大臣:万年之后,当以称宗为是。你看庙号应该拟个什么字?” “‘肇纪立极曰高’,窃以为应上庙号为高宗。” “高宗?”皇帝有些踌躇,“唐高宗、宋高宗似乎都不怎么样。” “殷高宗伐鬼方,三年克之;又刻像以求四方贤哲,凡此武功文治,太上皇足以媲美古之圣君。” “好!”皇帝同意了,“我倒忘了还有位殷高宗。至于尊谥,应由大学士敬谨恭拟。这道上谕,你先拟起来。” “是。” “还有一道上谕,也是要紧的,太上皇别无心事,所念念不忘的,就是川楚的捷报。这回起病,亦由统兵大员玩兵养寇,冒功营私,丧尽廉耻,以致愤懑抑郁,骤然痰厥。军务一日不了,我就一日负不孝之名,内而军机,外而将帅,同为不忠之辈。你把我这番意思,切切实实宣谕各路带兵的大小武官。如果再不拿出良心来,我可不会像太上皇那么宽厚。” “是。” “此外,你今天就发廷寄,飞召朱师傅,驰驿进京。” 皇帝口中的“朱师傅”,便是朱珪,字石君,先世住浙江萧山,从他父亲开始迁居京师,籍隶大兴。乾隆十三年中进士,点翰林,年方十八。三十岁外放为福建粮道,积资升到山西藩司,做了十五年外官,在乾隆四十年内召,以侍讲学士直上书房。当今皇帝亦就是“十五阿哥”,年十六岁,勤奋好学,朱珪亦尽心教导,师徒感情极深。 乾隆四十五年,朱珪放了福建学政,临行上“养心、敬身、勤业、虚己、致诚”五箴于十五阿哥——太上皇早在乾隆三十八年已密建储位,由十五阿哥继承大统,而由于他受师之教,敦品励学,所以宠信始终不衰,十五阿哥与朱珪之间,书信亦始终不断。朱珪在一度还朝以后,复又外放为安徽巡抚,后调广东,署理两广总督,加左都御史、兵部尚书衔,眼看就要大用了,因而大遭和珅之忌。 十五阿哥由封嘉亲王而立为太子,进而继位。其时武英殿大学士福康安、文渊阁大学士孙士毅相继出缺,太上皇决定召朱珪进京。他这一来,自然是入阁拜相,这在嗣皇帝,是“固所愿也,不敢请耳”,高兴之下,想做一首诗贺贺老师。 哪知他的一举一动都在和珅窥伺之下,所以诗还没有做好,太上皇已经知道了,是和珅告的状,而且是公然进行。 “嗣皇帝想讨好师傅,勅旨未发,机密先泄。”他说,证据便是未脱稿的那首诗。 太上皇对权柄的掌握,非常在意,因为熟读二十四史的他,鉴于唐肃宗、宋高宗、明英宗的故事,深知做一个“太阿倒持”的太上皇,是如何的痛苦。所以认为嗣皇帝此举,是准备开始夺权,简直大逆不道。 于是他看着同班进见的军机大臣、东阁大学士董诰说:“你在刑部多年,这件事在《大清律》上怎么说?” 董诰大惊失色,太上皇岂可用刑律来衡量嗣皇帝的行为? 想了一下,磕头答说:“圣主无过言。” 太上皇想了好一会,终于体认到自己的话说得过分了,点点头说:“你是大臣!好好替我辅导嗣皇帝。” 话虽如此,太上皇仍具戒心,不但未召朱珪,而且将他调任安徽巡抚。嗣皇帝得知其事,言行更加谨慎,对和珅亦格外客气。其中深意,戴衢亨旁观者清,所以此时劝谏:“召朱师傅进京,似乎不宜亟亟。” “为什么?” “只恐打草惊蛇。” 皇帝细想一想,恍然大悟,招招手命戴衢亨造膝密陈,君臣俩悄悄商定了太上皇驾崩以后,行事的步骤。 |
虚阁网(Xuges.com) |
上一页 回目录 回首页 下一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