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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一


  “是太后交代的。”

  “太后交代!”傅夫人心想,这自然是为了不愿意让人知道皇帝的出生之地,也就是要隐瞒皇帝的身世之谜。对他人固应如此,对她就毫无必要了。不过,钟连既奉有懿旨,亦就不必勉强。

  正待重新上轿时,钟连开口了。“傅夫人,”他说,“其实有一处地方,你倒不妨去看看,那里亦可遥望草堂。”

  “好啊!”傅夫人同意了。

  于是,傅夫人找座空屋,让荣安伺候着换了平底便鞋,随着钟连,安步当车穿过一条名为“芳兰砌”的石径。北面是一座极整齐的平房,金地填蓝的一块匾额,上题“乐山书屋”。傅夫人知道,这就是皇帝交代,唯一不能为她开放的禁地,所以问都不问,便绕回廊而过。

  经历了好些亭台楼阁,登上假山,但见山顶一座刚修葺过的六角形石亭,亭中悬一块新匾,上题“护云”二字,再看下款,才知是今年才写的御笔。

  “你要我看的,就是这里?”

  “是!”钟连将手一指,“傅夫人,你请看!”

  顺着他手指处看去,是一座长方形茅草覆盖的房子,四面皆敞,不宜人居。原来这就是草房,傅夫人心里在想,这地方怎么会诞生一位真命天子?天下之大,不可测的事太多了。

  回身来看,那块匾正对着草房,这时她才了解“护云”的涵意是长护慈云,正表现了皇帝的一片孝思。

  再看周围,崇楼杰阁,连绵不断,中间独独有这么不伦不类的一座草房,显得很不调和。但这些崇楼杰阁都是以后所砌,要讲到“资格”,反倒是这座草房最老。先帝特意保留,自有深意。或许,正是为了替皇帝留下一个证据,证明他的生母是什么人。

  照此看来,说先帝残刻,不近人情,亦不尽然。谁知道这个想法,转瞬之间被击得粉碎。

  “我听人说,当初造赐园时,先帝本要把草房拆掉,是康熙爷交代:先就有的,还是留着。这才保存了下来。”

  一听这话,傅夫人觉得好生无趣,懒懒地说了一句:“走吧!”

  于是下了假山,钟连问道:“想到哪里?”

  于是傅夫人在狮子园随意浏览,凡是觉得皇帝在年幼时曾经亲近过的器用、书籍、玩物都交代钟连,收下聚在一起。然后选取了几件,预备先带回去,奉献太妃。

  这些器用、书籍、玩物是一副小弓箭;一本《诗经》,上有皇帝亲笔题的名字:弘历;一具拨浪鼓,真皮所制,精细非凡;还有一张皇帝画的画,两只小羊受乳,上题三字:《跪哺图》。

  ***

  这张《跪哺图》,为太妃带来极大的安慰、兴奋与感触。因为,这证明皇帝从小就知道慈母之恩,如何深厚!

  但是,太妃却不能没有感触,或者可说是委屈。“女儿!”她向傅夫人说,“你不比秀秀,你也是有儿女的人,总也知道做娘的人的心。我最大的恨事是,自己的孩子,自己没有喂过奶。俗语说:有奶便是娘,皇帝会不会因为没有吃过我的奶,对我有种不同的想法?”

  “不会的!”傅夫人立即答说,“阿哥、格格们一下了地,也没有什么人是由生母哺育。干妈对这一点,不必放在心上。”

  “是的。”太妃点点头,“你的话不错,不过,我常常会忘记,我是在宫里。我是拿平常百姓家的情形来作比方。”

  “皇帝到底是皇帝!干妈!”傅夫人很吃力,也很起劲地说了一句话,“你只要想,你生的儿子是地地道道的一位真命天子!你就会觉得吃什么苦,受什么委屈都值得了。”

  太妃不知道她的这个干女儿,说这话时,心里是怎么在想。不过她觉得在这一点上,她实在不能不感谢上苍,一生唯一的一次跟男人在一起,居然就会受孕,居然就会让她安安稳稳地生一个儿子,而这个儿子居然就会成为皇帝。若非老天爷成全,古往今来哪里会有这么巧的事?

  而她的干女儿呢?她已经有了两个男孩,是宜男之相,为皇帝生的这一胎,也很可能是儿子。可是不管是儿子还是女儿,都保不住了!

  这样想着,情不自禁地说道:“女儿,我样样不及你,只有一样,你不及我。”

  “是!”傅夫人想了一下说,“我不及干妈的地方很多,不过干妈只说一样,我倒不大明白了。”

  她的措词很婉转,也很巧妙,实际上只是问这么一句:“我哪一样不及干妈?”

  傅夫人所不及太妃的是,不能像太妃那样,生下一个会做皇帝的儿子,不过这话不便明言,只好不答,傅夫人也就不便追问了。

  ***

  八月十三日,皇帝万寿,前一天夜里悄然到了生母膝前,但只磕了一个头,便须回驾。因为蒙古、青海各地的王公、台吉,突然在这两三天之内到了热河,为皇帝祝嘏。来的人数极多,使得皇帝在兴奋之余,亦不免深深警惕,怀柔远人,亦须有机会。机会来了,不容轻忽,否则不止于失去一个机会,并无所得,还会招致怨望,而有所失。因此,皇帝听从总理大臣的意见,在避暑山庄前面的万寿园,大宴藩属,黎明时分,即须展开一整天繁重的节目。皇帝需要一交寅时便起身。漱洗、更衣、起驾,为太妃行礼,于卯时驾临万寿园,接受朝贺。这样就非得早早休息不可,不然哪里来的精神,应付那许多繁文褥节?

  太妃虽感失望,但颇为谅解。傅夫人自觉有替皇帝弥补孝道的责任,因而抖擞精神,加意周旋,太妃仍算过了愉快的一天。

  太妃逐渐由酝酿、压抑、反复升高的对傅夫人的情意,终于让她自己有了一个了解,或者说是产生了一个她自己都未曾意料到的想法:她可以没有皇帝这个贵子,却不能没有傅夫人这个义女。但此义女是由亲生之子而来,她没有做皇帝的儿子,亦就不可能有这样一个比亲生女儿还孝顺、还能对她有助的义女。

  由这个了解,她很自然地突破了内心的困境。身为帝母,应该是天下第一人——唯一的,至少是唯二的,可以通过对皇帝的指示,达到她所希望得到的东西。而此刻却一直是个“黑人”,这一点她自己觉得并不介意,但是她意识到,在目前至少她可以为自己打算打算,而最好的打算是让义女经常留在她身边。她也想到傅恒,但觉得她的义女并不是傅恒不可少的,她也想到傅夫人的两个儿子,但将来亦总可以接了来,让她们母子团聚。她认为她唯一要想的是,怎么样让她的义女乐于留在她身边。

  她内心的困扰是,一想到要留傅夫人在身边,便想到种种礼法、习俗上的难处。此刻的突破,便是觉得她本人既未符合礼法习俗所应受的尊礼,那么她又何必受礼法习俗的约束?

  于是,找到一个两人单独相处的机会,她从容说道:

  “我常在想,世界上到底是母女亲,还是婆媳亲?”

  傅夫人以为太妃是拿皇后跟她作比,便毫不考虑地答说:“自然是母女亲。”

  “我看未必。”太妃也猜到她会这样回答,所以这句话是早想好了的,脱口便出。

  这就必有说词了,傅夫人微笑问道:“干妈倒讲个道理给我听。”

  “女儿到底是人家的人,她自己上有公婆,下有儿女,丈夫更不能不顾。倒不如儿媳妇跟婆婆朝夕相处,始终是在一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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