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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六


  于是刘虹略张双臂,朱真拦腰一抱,抢步进入废园,掩在里面围墙下。只听车声辘辘,由近而远,复归寂静。

  朱真长长地透了口气,细看刘虹,只见她首如飞蓬,神情委顿,不由着急地说:“你怎么了?可千万病不得!”

  “没有,没有什么!歇一歇就好了。”刘虹问道,“沈福呢?”

  “到外面去了!大概是在等车子。”阿云答说。

  “要等到什么时候?”刘虹有些焦急,“叫人瞧见了怎么办?”

  “瞧见了也没法子。”朱真答说,“只好说是逃难的。不,逃荒的。”

  话刚完,围墙缺口处人影一闪,刘虹眼里闪露了光芒,轻声对朱真说:“你别响,我来应付。”

  就这时人影已清楚地闪现了,前面一个四十来岁的读书人,后面跟着一个小厮,提着两只鸟笼。那人步态安详,真仿佛来溜鸟似的。

  “尊驾贵姓?”那人问朱真。

  “你问她!”朱真指着刘虹说。

  “杨大爷,你不认识我吧?”刘虹问。

  “怎么,知道我姓杨?”

  “在西安,我在屏风后面看见过杨大爷。”刘虹说道,“杨大爷还记得记不得,那天你喝醉了,宿在书房,伺候你的,就是我的丫头。”

  原来此人就是杨介中,自从劝年羹尧急流勇退,不见采纳,便趁岁暮回乡的机会,一去不返西安。年羹尧倒很念旧,专差送了两万银子给他,使得杨介中既感且惭,却不知如何报答。

  及至年羹尧事败,贬为杭州将军,江湖盛传他“一夜连降十八级”,穷乡僻壤,都在传说年大将军的新闻。入山极深,足迹不履城市的杨介中,方知自己劝他的话,真是不幸而言中。感念旧情,耿耿难安,所以在半个月前悄悄到杭州去看过年羹尧。

  这才真是可以托生死的国士。年羹尧想到爱妾有孕,想留下一枝根苗,也是在见到了杨介中,方始下的决心。选中朱真,以及如何脱身,如何转道,也都是杨介中的策划。

  话虽如此,他却没有见过刘虹,现在听她提及往事,唤起了清晰的记忆。那天是年羹尧从军前回来,邀他商谈进兵的方略,杨介中的献议,深为年羹尧所欣赏,频频劝酒,喝得酩酊大醉,人事不知,半夜醒来不明身在何处,只看到一个极美的妙龄女子,蜷缩在他脚下。叫醒了一问,方知此处是年羹尧的书房,她是五姨太的丫头,名叫春红。

  “原来是五——”杨介中突然顿住,因为“五姨太”这个称呼,不宜再用。

  “我娘家姓刘。”

  “喔,刘姑娘!”杨介中看着朱真问道:“贵姓是朱?”

  “是。”

  “敝姓杨,草字介中。这里不是说话之处。”杨介中忽然侧耳静听了一会,欣然说道:“可以走了!”

  这时沈福亦已回到原处,看见杨介中又惊又喜。“我一直在外面等,不知道杨大爷何以不来?心里急得不知怎么才好!哪知道杨大爷已经到了!”他问,“杨大爷都认识了吧?”

  “是的!都认识了。轿子到了。走吧!”

  等他领头出了围墙,来了两乘小轿,杨介中指挥着让刘虹主婢各坐一乘,挥一挥手,轿子抬起就走。

  “我们几个只好安步当车了。”他说,“好在不远。”

  石门城小,由南到北,穿城而过,亦费不了一顿饭的工夫。沿河走到较为僻静之处,柳荫下系着一条乌篷船,他站住了脚。

  搭了跳板上船,刘虹已经安坐在舱中,于是重新见了礼,随即解缆开船。橹声咿呀中,市声更远,终于隔绝,到了可以深谈的时候了。

  杨介中首先问了沿途的情形,特别是一路有无形迹落入公门中人的眼中,以及有无可疑之人窥伺。及至细问明白,不免忧形于色,但忧色一现即消,代之以欣慰的神态。

  “我想不要紧了!”他说,“我得把以后的计画,细告两位。”

  杨介中的计画是,由石门往西,转陆路入天目山,在他家暂住,然后等候进一步的消息,再定行止。

  “将军获罪决不可免。但得看罪的轻重。”他说,“如果及身而止,罪不及妻孥,是上上大吉。刘姑娘在舍间待产以后,不论男女,都交给我好了。”

  “是送回将军家?”朱真问说。

  “是的。”

  “那么她呢?”朱真指着刘虹说。

  “自然成为朱太太。”杨介中答说,“反正情势不论如何演变,两位总是白头偕老的了。”

  朱真点点头,转眼去看刘虹,她把头低了下去,脸上微现红晕。

  “刘姑娘,这不是害羞的时候,请你听我说。”等刘虹抬起头来,杨介中接口说,“如果罪及妻孥,将来你的孩子还得改姓——”

  “已定规了。”朱真插了一句,“改姓生,生生不息的生。”

  “好!这个姓好。”杨介中接着说,“是这样,也还是在舍间待产之后,再带着孩子,转往朱兄所说的皖南万山丛中。这一层,且等到了舍间再议。”

  “是!请说第三种情形。”

  “第三种情形,我想不致于发生,就怕——”杨介中说,“满门抄斩,还要细查家属下落,那时刘姑娘的行迹恐怕藏不住,非走不可。”

  “走到哪里?”刘虹问说。

  “从宁波出海,到日本。”

  “日本?”

  “是的,日本。”

  “不!”刘虹毅然决然地答说,“我不到外国。”

  “是的。我也这么想。”朱真接口说道,“果真到了那样的地步,我们俩自有安排,请杨兄相信我们。”

  杨介中不知他们俩已有什么成议,只是听他们如此表示,没有不信的道理,所以很诚恳地,默默地表示赞许。因为话中已听出来,他们是表示决不会连累他。

  当然杨介中少不得加以安慰,“我想决不会落到那么不堪的境界,”他说,“不过不能作一个最坏的打算而已。”

  “但愿如此!”刘虹正色说道,“不论怎么样,杨大爷这番古道热肠,我们总是感激的。”

  “这不是说客气话的时候。”杨介中说,“说实话,我亦不是对你们两位有什么特别的感情,只是报答将军。只望你们能够达成将军的心愿,我这点心就不算白费了。”

  说到这样的话,不必再言“谢”字,而且亦不必觉得受之有愧。大家都沉默着。

  于是朱真想起一件事。“家嫂不知道怎么样了?”他问,“也不知道哪天才能接了来?”

  “这都归我,请你放心。不过日子恐怕不能太快,因为要另作安排。”

  ***

  这晚上,泊在一处小镇之外,河面很宽,月色如银,朱真很想上岸去走走,又怕搭跳板要惊动船家,寄人篱下,受人庇护,应该自己知趣,所以早早就躺下了。

  杨介中主仆不在船上,在镇上投宿。沈福与船家睡在尾舱。中舱只隔一块活板,朱真与刘虹分睡两面,夜深不寐,都在猜想,不知对方此时在思量些什么?

  终于是朱真忍不住了,轻轻叩一叩板壁问道:“你睡不着?”

  “是啊!”刘虹反问,“你呢?”

  “还不是一样。”朱真问道,“我能不能把活板打开?”

  刘虹不答,直到他再催问时,她才答说:“你这话问得好像多余。”

  于是朱真轻轻地把活板推开,船篷上开了一条缝,又正逢月到中天,银光直泻,只见刘虹裹着一条薄被,两条浑圆的手臂,伸在被外,手中握着她自己的一弯黑发,斜睨着他。

  “你会受凉,把膀子放进去。”

  她翻个身,将被子往上一拉,照他的话做了。

  “我想到一件事。”朱真说道,“如果到了你生产以后,又是自由之身,我要明媒正娶,把你当结发夫妻。”

  刘虹听得这话,又把身子翻了回来,侧面看着朱真,眼光闪烁,含着笑容,但有些不信的神气。

  “我这话是真的。”

  “我知道。不过,”刘虹将泪水抹去,看着月亮说,“我不知道有没有这样的福气?”

  “我也不知道。你我现在都是听天由命,不过有一点是我自己可以作主的。”

  “哪一点?”

  “我们生死都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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