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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七


  说皇帝“教诲详明,切中臣病,臣得自知悔艾”这一句下面,批的是:“我君臣二人,实知愧悔方好。”

  皇帝的愧悔,自然是看错了年羹尧。

  “不使终于废弃,宠命下颁”的“宠”字,皇帝便觉有讥讪之意。以前迭赐殊恩,皆用“宠”字,今受谴责,亦用此字样,其情可恶!而皇帝特借此题目做了两句文章:“自此受宠若惊,方可法古大臣之万一。不然,我二人为千古大笑话矣!”

  这是警告,倘非戒慎恐惧,旧行不改,恐不免伏诛。以前水乳交融曾说,“我二人做个千古君臣知遇榜样,全天下后世钦慕流涎”,不道是这样一个君臣相仇、非杀不可的“榜样”,岂不是“千古大笑话”?

  对杭州将军之命,年羹尧说:“似此殊恩。臣身受之,臣心知之,而口不能言。”这确是负气的话。皇帝针锋相对地在“身受”之下批道:“朕加矣!”在“心知”之下批道:“汝知矣!”无异当面询问:“这一下你知道我的厉害了吧?”

  身受心知,口不能言,然则如何?年羹尧说道:“惟有爱惜躯命,勉供厥职,效犬马之余力,冀图报于万一。虽经具疏奏谢天恩,而感刻之私,此衷仍难自已,谨再缮折,恭谢以闻。”

  这段话相当糟糕!“爱惜躯命”颇有忍死“须臾”之意,而“图报”之“报”、“感刻”之“刻”,皆可从反面去看。以前后文气来看,年羹尧似乎说了这么一句话:君子报仇,三年不晚。

  因此,皇帝除了在“爱惜躯命”之下,批了句:“朕实一字也道不出,惟仰面视天耳”以外,另有一大篇朱谕。

  第一段说:“朕闻得早有谣言云:‘帝出三江口,嘉湖作战场’之语。朕今用你此任,况你亦奏过浙省观象之论。朕想你若自称帝号,乃天定数也,朕亦难挽。若你自不肯为,有你统朕此数千兵,你断不容三江口令人称帝也!此二语不知你曾闻得否?”

  第二段是两件令年羹尧“明白回奏”之事。因为支吾敷衍,皇帝大为不满,即以作个引子,与年羹尧赌神罚咒,争辩一番:“再你明白回奏二本,朕览之实实心寒之极!看此光景,你并不知感悔。上苍在上,朕若负你,天诛地灭;你若负朕,不知上苍如何发落你也!我二人若不时常抬头上看,使不得!你这光景,是顾你臣节,不管朕之君道,行事总是讥讽,文章口是心非口气。加朕以听谗言、怪功臣之咎,朕亦只得顾朕君道,而管不得你臣节也,只得天下后世朕先站一个是字了。不是当要的主意,大悖谬矣!若如此,不过我君臣止于贻笑天下后世,作从前党羽之畅心快事耳!言及此,朕实不能落笔也!可愧!可愧!可怪!可怪!”

  所谓“不是当要的主意”,意在言外,自然是指约束九阿哥而言。那一道密旨,皇帝自然也要收缴,但也是迟了四天才送,越发使得皇帝心疑不已。

  于是皇帝在猜疑年羹尧谋反之外,更顾虑到他还有凭此密旨,来掀开皇帝阴私的挟持之意,更非杀此人不可了。

  不过,他也实在怕闹出“千古君臣的大笑话”来。杀年羹尧容易,要杀年羹尧而让中外大臣觉得皇帝一再宽容、仁至义尽,实在是年羹尧自速其死,皇帝为了朝廷的纲纪不得不杀,却不是件容易的事,必须一步一步来。

  第一步是查年羹尧的财产,以便将来抄家,也是断绝他造反的本钱。皇帝早得密报,年羹尧从回任以后,便有二十车的箱笼行李,从西安出潼关,到了河南,便不知去向了,所以密令田文镜严查。

  田文镜很能干,居然查到,实际上是十八车,由河南到直隶,最后停留地点是保定。在那里,年羹尧买了前任漕运总督王梁一所大宅,由他亲信家人严二看守,这十八车行李,便卸在这所大宅之内。

  于是直隶总督利瓦伊钧,为皇帝认定是年羹尧一党。直隶境内之事,河南巡抚能查得到,本省地方长官岂有不知之理?知而不报,自是徇庇。

  形势内外皆张,而年羹尧始终不肯死心,以为皇帝只是看他权高震主,只要自己表示无意弄权,皇帝为了不愿闹笑话,仍会优容。所以,在五月初上了一个密折,请求到浙江以后,赏假半年,以便养病,接着在五月十三又上了一个密折。

  “跪读上谕三道,辗转深思,汗流浃背,愧悔莫及。惟自知愧悔而感激益深,感激益深而恐惧弥甚。虽已具折遵旨回奏,然臣之负罪如山,万死莫赎,既不敢久羁陕省,亦不敢遽赴浙江,闻江南仪正县地方,为南北水陆分途,今将川陕总督衙门钦部案件并臣任内皇上密交事务面与署督臣岳钟琪逐一交代明白。臣于雍正三年五月十七日启程,前至仪正县,静候纶音,理合奏明,伏祈圣主,大施再造之恩,曲赐生全之路,庶几犬马之微躯,犹图矢报于将来。臣不胜惊惶待罪之至。”

  这个折子写得坏透了。年羹尧的想法是。皇帝既拿“帝出三江口,嘉湖作战场”这句由拥护“朱三太子”的遗民,所制作传布的口号,用来警告他不可有谋逆之心,那么为了避免嫌疑,最好是不赴浙江。在江苏仪正县南北水陆分途之处待命,希望调他回京,乃是自明心迹之意。

  但“既不敢久羁陕省,亦不敢遽赴浙江”这句话,实在是讲不通的,接下文“静候纶音”来看,则又颇有挟持之意。

  皇帝觉得这是一个有力的把柄,也是一个极好的题目,颇有发挥的余地。于是第一步是将原折发交内阁、六部、九卿、科道等共同阅看,当作何处置?

  各衙门公议:“年羹尧背义负恩,越分藐法,为天地之必诛,臣民所共愤。应请革职,追夺一切恩赏,锁拿来京,严审正法。”皇帝道是,有许多不法情事,正命年羹尧明白回奏,所请处分,应候回奏到日再行请旨。

  由此开始,皇帝零敲碎剐,不肯给年羹尧一个痛快。最初是将年羹尧的太保革掉,然后有一件参案,加一次处分。七月初八,追夺黄带、紫缰,并命缴回四团龙补服;七月十九,由一等公降为二等公;七月二十五,由二等公降为三等公;七月二十七,年羹尧奏报接任日期,并不谢恩,革去杭州将军,降为闲散章京。八月初十,由三等公降为一等精奇尼哈番,这个满洲话的世职,比公爵低得多,相当于一品武将;过了四天又降为阿思哈尼哈番,相当于从二品武将;八月二十七日再降为阿达哈哈番,只相当于从三品武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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