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高阳 > 乾隆韵事 | 上页 下页
七七


  “告诉他不见!”太后气喘吁吁地说,“除非我死了,他才见得到我。”

  这话如何能照实转达皇帝?宫女、太监跪了一地,求太后接见皇帝,而卧床的太后,回面向里,根本不睬。

  皇帝已等不及了。从外殿步入寝宫,只听太后力竭声嘶地在喊:“出去,出去!永远别见我,我从未生过这么一个儿子!我只有一个儿子,胤祯,康熙二十七年生的!”

  这是指十四阿哥,也是表示不承认“四阿哥”。皇帝站在门边,脸上青一阵、红一阵、白一阵,好久好久,才喊出一声:“娘!”

  太后不理,唤着宫女说:“把我的帐子放下来。”

  “娘!”皇帝几乎是爆发的声音,“亲生的儿子,为什么视作仇人呢?”

  太后仍旧不理。一时满室静得一根针掉在地上都听得见,个个屏声息气,仿佛要窒息了似的。

  “唉!”皇帝叹口气,“为什么好好的太后不愿意当?”说完,掉转头去,一步渐一步地出了永和宫。

  永和宫内的太监、宫女,每个人都像心头压着一块铅一样,那种沉重的感觉,使得他们连说话都吃力了!几乎没有一个人有勇气去细想,应该怎么样去打破这个僵局。因为这是一个不能想象,而且虽明知其为真实,却仍不能相信、不能接受的僵局。

  面向床里的太后,却又在动死的念头了。她早就没有生趣了!有时想想自己的命,大概是古今第一个怪“八字”。生两个儿子,两个儿子都是皇帝,假作真来真为假,不知老天何以有此恶作剧?至于自己一夕之间,成了天下第一个尊贵的人,但也是天下第一个被人轻视的人。她不知道是当她真太后的人多,还是当她假太后的人多?只知道自己的感觉,一想到她这个太后的由来,便如芒刺在背,恨不得逢人就表心迹:你一定以为我想当太后?不错,不过这样而来太后不值钱,我告诉你,我现在当真太后都不乐意了,何况是假太后!

  如果一天转十个念头,九个念头是如此,另外一个念头,不免回心转意:咳!算了。一切都丢开,不必这么认真!等先帝入土为安,大事都了,搬到十四阿哥府里去住,就当作平常人家的一位老太太好了。谁知道最后的,自觉也是最低的,必可实现的希望,亦整个儿破碎了!

  总算是太后,不能享福,可也不能受罪,不能对不起太后这个衔头。所以死志早决,只是顾念着自己一死,可能会使“四阿哥”迁怒到太监、宫女,所以忍死须臾,一直在心中惊问:要怎么样才能使得永和宫的太监、宫女,不必为她的寻了短见负任何责任?

  想来想去只有一种死法,可以不连累侍从,那就是当着皇帝,出以猝不及防的手段自裁。那时连皇帝都不能相救,则又何能怪太监、宫女未尽保护照料之责?

  想是想通了,要找这么一个法子却很难。不过,有一点是很清楚的,照这个宗旨去办,绝食便毫无意义,因为绝食在求死,既然别有求死之道,自然不必绝食。徒然自苦,犹在其次,无端让侍从受责备,于心何安?

  于是太后去思索绝食之外的求死之道。那当然是激烈的手段,判生死于须臾之间,想一想法子很多,最直接了当的是,如费宫人刺虎那样,拿把利剪,当胸一扎,不就一了百了?

  但是这要当着皇帝的面自裁,未免太残忍了一些,从古以来还没有一个母亲愿死在儿子面前的。自己这样做,似乎有意跟儿子过不去,要陷儿子于不孝。可是——

  太后想不下去了,因为她困惑了。自己到了已无生趣的时候,还要顾到儿子的不孝之名,然则儿子又为什么不能想一想,做母亲的何以要绝食,何以会薄人世极尊至荣的太后而唯愿速死?

  想来想去她想通了。只要有一分可以不死的理由,她必得委属忍死。而抱着跟儿子拼命的打算,也许可以使他有所畏惧而让步,这样也就可以勉强不死了!

  打定了主意,倒觉得胸怀一宽,转身过来,只见以常全为头的一大群宫女,都守候床前,看她睁眼,都用待命的眼色看着她。

  “我有点儿饿了!”

  听得这一句,所有的宫女都有惊喜之色,常全却反有矜持的表情,一面走近床前,一面说道:“老主子想进点儿什么呢?粥有香粳米粥、红糯米粥、小米粥,还有甜的冰糖莲子野山药粥,要不先喝碗酪?”

  “不要酪。”太后问道,“有绿豆粥没有?”

  “有。”

  “我喝绿豆粥。看有南边进的,什么糟的小菜没有?”

  天厨之中,何物不备?常全特意挑了太后最喜爱的扬州糟油萝卜,浙江平湖的糟蛋供馔。太后吃了两个浅碗的绿豆粥。永和宫中,皆大欢喜,负责守护的十六阿哥,更视为天大喜讯,急急去奏告皇帝得知。

  “原是太后一时闹脾气。”皇帝很轻松地,“小地方哄着老人一点儿就好了。”

  ***

  太后的本意是想感化皇帝。她曾有意无意地,间接向皇帝表示,她之放弃绝食,是为了顾全儿子的名声。那么,为人子者,亦应该仰体亲心才是。

  皇帝却无表示,因为仰体亲心,便得将十四阿哥放出来。如果原先没有破脸,此事还有商量的余地,一破了脸,再放十四阿哥回来,即是示弱。可想而知的,他会用各种毫无顾忌的手段,使皇帝难堪。那时再要像现在这样把他软禁起来,就办不到了。

  为此,他只好装作不知。不过晨昏定省,礼数不缺。太后见他始终未曾松口,可有些忍耐不住了。

  五月二十那天,天气闷热,太后更觉得心事不吐不快,所以这天是她主动派人到养心殿传懿旨:要跟皇帝见面。

  “我实在不明白,为什么你把一母所生的弟弟当作势不两立的仇人。”

  一听太后的口气,皇帝便生警觉,必得格外沉着,才能应付,当即低声答说:“儿子决没有这个意思。”

  “那么,你为什么不放他回京城来?”

  “儿子是保全他。”

  “保全?”太后冷笑,“我不懂你的话。”

  “弟弟性情太刚,耳朵太软,回到京里,如果有人挑拨,他会做出不守法度的事来,那时叫儿子办他不好,不办他也不好。所以,索性让他住到清静的地方去,免得他闯祸。”

  “原来这就叫保全?”太后冷冷地说,“我看最安稳的地方,是在高墙里面。”

  “儿子就是不忍他落得个圈禁高墙的结局,所以才把他安置在汤山。”


虚阁网(Xuges.com)
上一页 回目录 回首页 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