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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三


  “姥姥!”她以极清朗的声音说:“我是拿定主意不离开你了;不过这得到我从川边回来以后。一郎心里,你总也明白,说分手就分手,本也太难了些;一路上我可以劝劝他,让他慢慢死了心,也好过些。这是我对他最后的一点责任,你老人家一定得答应我。”

  说着,她站了起来,表示没有折衷的余地。李姥一看样子,什么话也不用多说了;点点头慨然允许。

  这下,阿娃倒又重新坐了下来,“一来一往怕得三个月。”她说:“我把绣春留在家,照应门户。要不然,再把刘三姨请了来给你作伴?——”

  “这你不用管了。”李姥说,“倒是你在路上,没有个得力的人,我不放心。”

  “我把小珠带去。”

  “回来呢?就你跟小珠两个人,怎么行?说不得只好让张二宝多辛苦一趟,把你们送回来以后,再到成都去投奔一郎。”

  “嗯。就这样办。”

  “这多了一个人,路费得多带些。”李姥从枕匣中取出一串钥匙,拣出一个指点给阿娃:“你开我床后那口箱子,多拿些!”

  这等于是李姥毫无保留,尽行交付的表示;阿娃把那串沉甸甸的钥匙接到手里,觉得双肩上多了副担子,从此这个家以及这个家的传统,都由她接收过来了。

  有片刻的迟疑,她终于还是去开了箱子。箱中黄白累累,一个钿盒中装满了珍奇的首饰;另外还有将近一千贯的大唐宝钞。这就是李姥半生的居积,足以安度余年——阿娃以前的估计是对的;过去那一切质典度日,看来十分艰窘的样子,都是有意做作为她而发的。

  她估量了一下,取了五十贯钱,仍旧把箱子锁好。抬起头来,只见李姥面朝里卧,不闻不问。她也不说拿了多少钱,只轻轻把钥匙放在枕匣边,使管自己退了出来。

  “怎么样?”一回到卧室,郑徽便急急地问。

  “你看!”她把那五十贯宝钞一扬。

  郑徽自然明白,李姥不但准许她送他入川,而且额外给了盘缠。这样的干脆痛快,竟是他所意料不到的,不由得手舞足蹈地说:“姥姥实在是个好人!”

  这话使阿娃十分欣慰,也十分感慨,因爱成仇,或者化敌为友,常在人的一念之间;立身处世,只要不存私念,处处为人着想,日久自然能够得到别人的谅解和尊敬,至于眼前的恩怨不明,尽可以置之度外。

  “我在想——”郑徽沉吟着,又有了新的打算。

  “有话怎么不说?”

  他的话,此时是无法说明的。他打算着只要先把阿娃“骗”到手;在成都另外找好房子,再打发张二宝回来接李姥,那时,生米煮成熟饭,只要李姥舍不得离开阿娃,便不怕她不离开长安。

  于是他掩饰着说:“我在想,姥姥是怎么一下子变得这样好了呢?”

  阿娃笑笑不答,坐到妆台前去,一面卸妆,一面跟郑徽商量行程。

  其实所谓商量,也只是听从阿娃的决定而已。一切仆从、车马、行装,都要她细心安排;郑徽除了收拾他自己的书籍笔砚以外,什么事都不用他费心。趁那两天工夫,他去向礼部侍郎达奚珣辞了行;又到城南韦曲去扫了韦庆度的墓,再要想到西市凶肆去访旧话别,却让阿娃严厉地制止了——这是郑徽留在长安的一大遗憾,他心里在想,只要一有了钱,千金报德,对冯大得好好尽一番心意。

  转眼五天限期已到,李姥备办了一席盛筵,替郑徽饯行,邀了周佶作陪。郑徽心里明白,阿娃一去不回,李姥迟早也要相聚,所以了无惜别之意,笑嘻嘻她坐了下来,看一看周佶,对李姥说道:“姥姥,叫绣春也一起坐吧!”

  “对了,我倒忘了。”李姥答说,“应该一起来坐,也算咱们一家团聚。不过,”她黯然地说,“也就是今天一晚上了!”

  就这一句话,激起满堂离愁;而唯一例外的,仍是郑徽,他举目四顾,问道:“绣春呢?”

  果然,不见绣春的影子。到后来让小珠在厨房里把她找到了,却是说什么也不肯露面——唯她离情独重,怕见了郑徽的面,掉下泪来,让周佶见了不合适,所以托词要照料厨房,避而不见。

  因此李姥又感叹着说:“看来就一次的团聚也难。”她举杯向郑徽说道:“一郎,人生聚散,都有定数;我也看开了。干了这杯吧,但愿你称心如意!”

  郑徽心想,李姥说话,一向意在言外,所谓“看开了”以及“但愿你称心如意”,莫非有所暗示,暗示阿娃可能会改变心意,不再回到长安?

  他欣喜在心,却不敢形之于颜色,只干了酒,然后站起身来,执壶补李姥斟酒,恭恭敬敬地说道:“三年来,多蒙姥姥照应,郑徽终生不忘。”他还有许多话想说,只碍于周佶在场,不能畅所欲言;愣了一会,想出一句话:“我明年一定回长安来看姥姥。”

  “那得看机会,别先许下愿心。”李姥说,“再说,我要搬回三曲,你的身份来看我也不方便。一郎,你听我的话,把我忘了吧!我年纪大了,受别人的好处,今生今世报答不了,牵肠挂肚,死了都不能闭眼。”

  这几句话却说得郑徽眼眶都红了。历尽沧桑,垂老还惹上一段理不清的恩怨;无可奈何,付之于绝情一念,真所谓“哀莫大于心死”,不能不叫人替她伤感。

  “姥姥你别这么说。你放心,有我,”郑徽又指着周佶说,“有吉人兄,一定要让你过几年称心如意的日子。”

  “唉!”李姥叹口气说:“我自己都不知道怎样才叫称心满意的日子;你们又怎么样能叫我称心如意?”

  “姥姥,你也真是!”阿娃忍不住开了口,“尽说些叫人听了难过的话。”

  “真的,姥姥!”周佶也说:“定谟走了,还有我。恕我说得率直,姥姥,以后生养死葬,都是我的事。”

  “谢谢!”李姥颤巍巍地举起酒杯:“有你们这一句话,也不枉我在三曲混了一辈子。”她强笑着又说:“阿娃说得不错,我不该尽说些丧气的话;我该替你们高兴——我无儿无女,今天到了收缘结果的日子,有你们这样拿我当自己人看待,我也该满足了。”

  说着李姥自己先干了酒:而且像是真的想开了,强打精神,说些她平生所见过的前辈人物,娓娓清谈,令人忘倦,依稀还可以想见她当年周旋文士,吐属隽雅的风范。

  一席别筵,竟似令节的小宴,直到三更方散;但一到五更,却又灯火通明,人影往来——郑徽和阿娃准备起程了。

  全家大小都聚集在厅上话别。郑徽一一致意;到了绣春面前,却彷佛无话可说,执着她的手,好久才迸出一句:“好好跟周郎过日子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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