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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一


  别人都听得津津有味,只有李姥神思不属,慢慢闭上了眼。郑徽便住了口,悄悄对阿娃说道:“姥姥倦了!”

  “我不是倦了,”李姥忽然睁开了眼,“我老了!”她慢吞吞地说:“我也累了!一郎,但愿你早早出仕,我好回三曲去过几年安闲日子。”

  “不,姥姥!”郑徽抓住机会,表达他的心意:“等我出仕以后,我接你到任上——不敢说享福,让阿娃好好孝顺孝顺你!”

  母女俩对看了一眼,却是毫无表情。然后,李姥枯皱如橘皮的脸上,露出来一丝似安慰、似怅惘的笑容,“一郎,有你这句话就够了……”

  “我是真心如此打算,”郑徽抢着再加表白:“并非说说就算了的。”

  “我知道,我知道!”李姥颤巍巍地点着头说:“无奈身份不配。官署的后堂,不是我可以住的地方。”

  “为什么不可以?我愿意请谁住就请谁住;谁也不能干涉我。”

  李姥失笑了,“一郎,你可真说得容易。”她忽然又放弃争辩的神态说:“等你出仕了再说吧!”

  郑徽也只好如此。但心中耿耿,久藏在心里的一个念头,却迫切地希望跟阿娃说个明白。

  吃完晚饭,李姥回她自己的卧室。郑徽失去了个人所有的房间,却正好得其所哉,与阿娃同房。在烨烨的红烛之下,他大半年来种下的刻骨相思,可以尽情一诉了。

  他坐在正在对镜卸妆的阿娃身后,像只缠人的小猫似地,在她的发际项间不住地吻着;嘴里含含糊糊地诉说着一些只有他自己才听得清楚的腻语。

  阿娃不知道自己心里是什么滋味?他那温暖的手,带给她一阵阵的痉挛;一颗心晃荡着似乎没有个安放之处。她暗地里深深吸气,好久才觉得平静些。

  “我瘦得不成样子了吧?”她看着铜镜,抚摸着微红的双颊问。

  “我看不出来。”他把下颔搁在她的肩上说,“我看你永远像我第一次看到你那样,那怕你将来鸡皮鹤发,也还是那样。”

  阿娃不响,慢慢地,慢慢地,两滴泪珠滚了下来。

  “怎么?”郑徽大惊,“好好地,为什么伤心?”

  她强笑了一下,不住眨着双眼;泪水一半被她的长长的睫毛所吸收,一半流入她的口中,只留下两条微微发亮的痕迹。

  “阿娃!”郑徽激动地说:“我知道你瘦了,我不是没有看出来。你的心血都花在我身上,怎么不瘦?连姥姥也是——只怕她享不到我的福!我心里真急!”

  “唉,姥姥也可怜——”阿娃黯然地低下头去;却又倏然抬头,“一郎!”她很认真地说:“你要答应我一句话;等你明年应了制举以后,你要替我们母女想一想。”

  “那当然,当然。”郑徽一迭连声地答应,“阿娃,我也跟你说一句话,这句话搁在我心里,不晓得多久了,今天让我明明白白告诉你:明年——明年我明媒正娶,把你带到任上。”

  这是个庄严的宣告,也是个惊人的宣告,阿娃震动了!不过她并非没有设想过这样的情况——只是隐约朦胧的估计,与清清楚楚听到他这样表示,在感觉上是完全不同的。

  她感到绝大的安慰,也有等量的怅惘;非分的福泽,叫人拒受两难,在这时候除了尽力按捺汹涌起伏的心潮以外,她不能说一句可否的话。

  而郑徽却以为她在猜疑他的话,到底是真是假?“让她去猜疑!”他在心里说。他觉得他的话已说得够清楚了,不需要再加以表白——否则,变成唯恐不信似地,反容易使她怀疑他的本心。

  “我现在只想到明年的制举。阿娃,你的心血一定有报酬的——”他停了下来又摇摇头:“不,你的心血,我一世都报答不尽。阿娃,我听说皇帝与杨贵妃,在华清宫长生殿,当着七夕双星设誓,愿世世生生作夫妻。我跟你也一样,来世还是夫妻,你作男,我作女,让我服侍你一生,才能报答你今生对我的恩情。”

  一说到来世,阿娃的心情越发凄苦,今生已矣,只有寄望于来世,但是,“谁知道来世你在那里,我在那里?”她痴痴地说。

  “这你放心!心动神知,就这时候,月老已在姻缘簿上替咱们记上一笔;红丝系足,不管地北天南,自然会凑在一起。”

  “就凑在一起,谁又知道你是前世的郑徽,我是前世的李娃?”

  郑徽让她问住了,好半天,叹口气说:“唉,不愿长生,愿识前生!”

  看他那近乎书呆子的神气,阿娃倒有些好笑:“算了,且顾今生吧!就是姥姥所说的,先热热闹闹过个年再说!”

  在阿娃的安排之下,那个年确实过得很热闹。郑徽了解她特为挑起一片欢乐的气氛,来安慰姥姥的寂寞心情的用意,所以处处凑兴,俨然是子婿承欢的样子。因为如此李姥跟郑徽之间的距离,倒是拉得从来没有这样近过。

  过了元宵,郑徽又要开始用功了。他把大半年的考察所得,分门别类,做了一番整理爬梳的工作;利弊得失,了然于胸,然后试拟了几篇论说,读得滚瓜烂熟;这是最彻底的准备工作,金殿对策,问什么,答什么,有把握得很。

  制举的试期,定在二月初十。那比进士试可舒服多了,试期只有一天;饭食都由御厨供应,所以除了笔砚以外,什么都不必携带。这天一早,仍旧由张二宝送考;搜检不严,郑徽潇潇洒洒地进了大明宫,一直往宣政殿走去。

  殿前有礼部的官员在照料;引入座位,抬头看一看应试的,约莫有两三百人,都是端然而坐,肃静无声。

  再看殿廷内外,卫仗密布,殿前垂着帘子,帘外监察御史两人,东西肃立;此外还有许多不同品级的官员,各就自己的位置站着。内外几百人的宣政殿,静得声息不闻,如荒山古寺一般。

  不久,一名内监出殿,在帘外做了一个手势;两位监察御史立即举手招呼应试的人在殿廷中排成左右两班。又等了好一会,听得撞钟擂鼓,太常乐起,皇帝由西序门入殿。郑徽偷觑了一眼,隔着帘子,看不真切,只见一对对交叉着雉尾扇,隐约移动,以及馥郁的御香,缭绕在柱间帘角。

  忽然,有人悄悄拉了他一把。他立刻警觉,这样偷窥是失仪的;如为监察御史所纠,逐出宫门,便失去了应试的资格,一年来的心血,便都付之东流了。

  于是,他赶紧必恭必敬地低下头去;不一会,听得声响俱寂,猜想着天子已登御座。

  “左右厢内外平安!”有人高奏;郑徽知道,那是殿前负警卫全责的金吾将军,照例奏报。

  于是通事舍人朗声赞礼:“拜,再拜……”郑徽随班参谒完毕,监察御史领着他们回到两庑入座,静候发题。

  制举策问的题目本身就是一篇文章,多由翰林学士察承皇帝的意旨代拟。开头照例是四个字:“皇帝若曰。”任何制诰欶命,皇帝必是要说什么,便说什么:只有制策的“若曰”是假设的口气,属于光宠士林的一种特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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