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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八


  这番话说得太率直了,郑徽深感刺激,再想到白天那四位贺客的怀疑,顿时汗流浃背,焦躁不安;但在痛苦中却激发出更多的坚忍:“你说!要怎样才能洗刷得干干净净?让我昂起头来做人?”他质问似地说。

  “你总还要出人头地才行。只怕你没有那份耐心,或者说我不近人情……”

  “没有那些废话!”郑徽以罕见的粗鲁的态度,打断她的话,“你痛快些说!”

  “我的意思,还要你再下一年苦功。”阿娃用低沉严肃的声音回答,“天子已下诏令,明年亲御大明宫宣政殿,策试‘直言极谏’;我希望你能够连捷。俗语虽有‘进士出身,制策不入’的话,但制举入选,到底是天子门生,那就决没有人敢笑你过去的行迹卑秽了。”

  郑徽立即同意了她的办法,但不即回答;细细想了一遍,才提出了更具体的意见:“我不但要应‘制举’,而且一定要争它个前三名。不过‘直言极谏’,自然是针对政治得失,替老百姓讲话;这两年,我几乎成了隐士,对于时务,一无所知,这一次两道‘时务策’,对得不知所云。所以要应‘直言极谏’科,得另外下一番功夫。”

  “那都随你。”阿娃欣然答道:“反正跟往常一样,你除了用功以外,什么事也不用管。”

  “一切偏劳!”郑徽拱拱手说,“我得睡了。明天要谒见宰相——李林甫这个奸臣,实在有些不想见他!”

  然而这是国家的体制,郑徽再于心不甘,却也不能不奉行故事。第二天上午,由张二宝侍候着,早早到了大明宫。一进建福门,在下马桥前下马,张二宝不能再往前走,郑徽一个人过桥,顺着南北直街,走到西内苑的光范门前;新科进士照例在这里集中,候命谒见宰相。

  不一会,二十八位新贵,都已到齐,彼此通名寒暄,个个神采飞扬,笑容满面;路过的官吏,无不投以艳羡的眼色,特别是穿着窄袖胡服,在宫内可以骑马而过的宫女,低声说笑着指指点点,更叫那些新进士感到得意。

  到近午时分,才有省中小吏,传命接见。于是由状元杨端为首,率领他的一榜同年,越昭庆门,过御史台,来到月华门西,全国政令所出的中书省政事堂。

  李林甫是有名的口蜜腹剑的家伙,以宰相之尊,亲自在堂前迎接那班草茅新进,向每一个人都殷殷勤勤地问了话。问到郑徽的家世,他不肯把他父亲的名字说出来;这倒不是他还怀着怨恨,只是听了阿娃的话,觉得还未到显亲扬名的时候而已。

  “府上的门第是天下仰望的。”李林甫说:“只是老弟没有荥阳的口音。”

  “家父经商,常年贸迁;所以乡音改了。”

  “将相无种,男儿自强,你真了不起!”商人不为时所重,科举虽说诸流平进,商人子弟成进士的,究属罕见,所以李林甫格外加以慰勉,他指着他的座位又说:“老弟英俊焕发,这个座位迟早是你的!”

  郑徽不住谦谢。但暗中却有见猎心喜的感觉,因而更坚定了明年制举必须争魁夺元的决心,以便造成一个特别优越的进身之阶。

  正当他这样在打算时,杨端已领先站起来告辞,与宰相互揖而退。下个仪注是赴主司府第谢恩。

  这一科的主司是礼部侍郎达奚珣,他的府第在永兴坊,离大明宫不远,穿过天门街,由北门进坊,左转数曲,突然发现街道两旁、密密麻麻的人群;孩子们拍手跳脚地在杨端的马前大喊:“看状元郎,看状元郎!”

  于是欢声四起。但郑徽听出那嘈杂的声音中,夹杂着叫人听来不舒服的笑——是感觉到好笑的笑。郑徽明白,是笑状元;杨端是个又胖又黑的中年人;这样的状元郎,怕不能打动待字闺中的人的芳心。

  “第七名跟第十名必是探花郎!”照例,新进士中选最年轻的两人,名为‘两街探花使’,具有遍访长安名园探花的特权;第七名跟第十名新进士都是二十岁不到的少年,所以观众中有人这样说。

  “第十五名的脸好白,别是敷了粉的吧?”

  “第二十二名也是个美男子。”

  郑徽陡然忸怩起来;同时又起了戒心,怕有人认出他就是唱挽歌的“冯二”!

  然而,终于有人认出他来了!“那不是郑一郎?”有人娇呼着。

  这下,郑徽不能不注意了,他朝发声之处望去;看见一个丰容盛器的丽人,正排开众人,挤上前来。

  那是阿蛮——郑徽到长安以后,第一个所结识的名妓。她惊喜地娇笑着,既兴奋、又骄傲;也还有点受万众瞩目而产生的羞态,混合而成一种特异的风情,谁见了都得心旌摇荡。

  观众哄然嘻笑。郑徽大窘,然而也有着从未经验过的得意;他作了个矜持的微笑,向阿蛮扬一扬手,作为招呼。

  “一郎,恭喜你啊!”阿蛮一手撩起裙幅,微侧着身子,踩着碎步,像一只蝴蝶似地傍着马头,想跟他说话;她的体态丰腴,已累得微微喘气,郑徽既不能停下来,又不能退出行列,对她真觉得老大过意不去。

  “阿蛮,你请回去吧!改天来看你。”他只好这样说。

  “一定来。”阿蛮取下簪在头上的一朵从暖房里熏出来的大红牡丹,喊道:“一郎,这个给你!”

  在观众暴雷似地喝采声中,郑徽把那朵牡丹接在手里;回身看时,阿蛮还在跟他招呼。

  他除了投以感激的一瞥,不能再有什么表示。那朵花却又替他带来了难题,如果不把它簪上,辜负美人情重;要簪上了,二十八人之中,独具艳色,彷佛故意标新立异似地,也不妥当。

  就这样踌躇着,已到了达奚侍郎的府第;随众下马,张二宝赶上来照料,他顺手将那朵花交了给他,同时叮嘱了一句:“仔细别弄坏了!”

  便这一耽搁,已慢了一步;他的同年已跟在门前迎接的考功员外郎行礼寒暄;郑徽赶紧归队,随班行礼。偷眼一看,大门洞开,自门厅至正厅,站满了观礼的公卿,加以教坊乐伎,细吹细打,内外观众,赞叹议论,那份闹哄哄的喜气,简直把人的脑袋都冲昏了。

  幸好状元杨端镇静沉着,压得住阵;率领着他的同年,在考功员外郎导引之下,徐步进府。礼部侍郎达奚珣,早在庭院中,西向而立;新科进士在他对面排成长行,恭恭敬敬地站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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