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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八


  “这倒也不算浮名。只怕盛名之下,难乎为继;那才是叫人难堪的事。一郎!”阿娃激动地说:“你不知道我多么盼望你成名,可又害怕你成名以后,无所表现,叫人说一句:郑某也不过如此!我第一个就受不了。”

  郑徽默然。阿娃对他期望如此之深,不是口头上一两句自勉自励的话所能交代的;他深切地在考虑,要怎样才能使自己成为第一流的人才,名实相符,来使阿娃满意?

  “我的话恐怕不中听,可是我还要说个不中听的比方给你听。”阿娃又说,“我想名士也跟名妓一样,惊才绝艳,要叫天下歆动;而且名士的才华跟名妓的色艺,也都要跟天下人共见,就是你所说的,‘一丝一毫都不能假借。’名士的才跟名妓的色,都是天赋,勉强不来;只是有了天赋还得后天的培养,名士的十年窗下,三更灯火五更鸡,博得一举成名;跟名妓的从小学歌学舞,识字读诗,用假母的鞭子换来色艺双全四个字,一样都是来之不易。既然来之不易,就要好好利用声名,不能轻易让人仰望颜色。一郎,你懂我的意思?”

  郑徽怎么不懂?他点头答道:“我原就说过,我要逃了。若是真有什么慕名来访的人,叫他们扑个空,让他们背后去谈论!”

  两人相视微笑,会意于心,抛开此事,另换了个话题来谈。

  正当这时候,阿娃一眼瞥见张二宝擎着一朵大红牡丹,走了进来;她为那朵名花的鲜艳夺目的色彩所吸引,不自觉地迎了出去,问道:“那来这么一朵牡丹?该是暖房里熏出来的,珍贵得很呢!”

  “我差点忘了送进来。”张二宝笑嘻嘻地笑说着:“这朵花有钱都买不到。”

  “是一个人送的。”郑徽也走到廊下来了,在她身后说:“你怕再也猜不到是谁!”

  “谁?”阿娃偏着头想了一下:“小娇娇?”

  郑徽大笑,“你还记着小娇娇跟你呕气的事?”他说,“不过,虽不中不远矣。”接着他把阿蛮赠花的经过,说了一遍。

  “这可是状元郎都没有你得意了!”拈花微笑的阿娃又说:“你到底对阿蛮怎么样?欢喜她不?”

  郑徽觉得她这话问得可笑,鼻子里哼了一下,表示根本不值得答复。

  “她说要你去看她,你去不去?”

  “三曲之中,我今生绝迹了。”

  “那么,咱们把她请来叙一叙?”

  郑徽知阿娃已动了猜疑,不敢多事,便摇着手说:“算了,算了!你跟她又没有什么交情。”

  “我没有,你有啊!”

  这一说郑徽更具戒心,“好了!”他用极坚定的声音说:“咱们不谈她!”

  “你真是有些变了!”阿娃笑道,“变得这么拘谨。你别管,我把她请来,谈谈三曲的新闻。”

  第二天,阿娃真的打发绣春去请阿蛮。郑徽为了远避嫌疑,也正好是同年会饮,便早早带了张二宝出门,直到日暮回家,看见阿娃眼眶红红地,大为惊疑。

  “怎么回事?”他忧愁地问。

  “我跟阿蛮俩,对坐着淌了一天的眼泪。”阿娃容颜惨淡地回答。

  “好好地淌什么眼泪?”

  “先是为你。”阿娃说:“你的事,阿蛮隐隐约约有些知道,我稍微说了些,她就哭个不住,我也陪着她掉眼泪!”

  一听这话,郑徽不知道是感激还是伤心?但也不愿多谈,只问:“以后呢?”

  “以后又提起素娘。她身后好惨!当时韦十五一死,李六逼娶,素娘一索子上了吊。王四娘人财两空,恨极了素娘,连口棺材都不给她,草荐一裹,随便埋在义家地里;埋得太浅,叫野狗把她的尸体翻了出来……”

  “哎呀!”郑徽喊道:“你不要往下说了!”

  “这些事我在三曲竟不知道。”阿娃喟然长叹:“生在三曲的,都是苦命!情越重,命越苦;素娘就是一个例子。”

  郑徽怔怔半晌,才想出一句话来安慰她:“阿娃,你可是快要苦尽甘来了!”

  她向他做了一个感激的微笑;但也只是表示领会来宽慰他的心——她自己知道,将有无数凄凉寂寞的日子在后面。

  第十三章

  三月,长安一年最好的时候。

  长安的三月是属于曲江的。位于外城东南角上的这一池曲水,从汉朝以来,就负盛名;一直是皇帝构筑离宫的理想地带。二十年前——开元中,大加疏凿,重新经营,亿万的金钱,投入曲江四周,于是,如盛妆的贵妇,曲江出现了珠围翠绕的新目。

  而这“盛妆的贵妇”,上自天子,下及庶民,是谁都可以亲近的。

  在一年至少有一天,天子与庶民同乐于曲江。这一天在一年最好的三月里,上巳——“三月三日天气新”,长安几乎有半城的人,涌向曲江。装饰得极讲究的车马,衔接不断;车马前面伸出长长的一枝竹竿,挂着脂粉所作的“红餤”,这是春游曲江的标志。

  曲江四周,自北岸乐游原起,宫殿千门,分向东西延伸。还有百司廨署,称为“亭子”——尚书亭子,门下亭子,御史亭子等等;实际上就是尚书省,门下省、御史台的官员专用的宴饮休憩的别墅。

  寻常百姓,自不能进入那些“亭子”;却可自设锦幄。豪富之家的锦幄,不但华丽,而且讲究严密,为了不使幄中的旖旎风光,外泄半点。

  但南面除了特许以外,不准随便设幄;那里是禁区,禁区的中心是紫云楼,天子所临御的地方。

  上巳的曲江,文人修禊,庶民踏青,天子则赐宴臣僚;地点在紫云楼西的彩霞亭。但虽说天子赐宴,却非御馔;照例:由京兆府率同长安、万年两县办差,除了水陆杂陈的盛筵以外,还要讲究锦绣珍玩的摆设。自然,左右教坊的乐工,必定到场献奏新曲——有时,天宝皇帝会成为教坊中的首席乐工,他是羯鼓能手。

  百官公卿的口腹之奉,声色之娱,在那一天至矣尽矣。但是,他们在曲江的尊荣,却远不及草茅新进的新科进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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