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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六


  贺客终于走了,也带走了主人的欢乐兴奋的心情。首先是李姥脸上消失了笑容,悄悄走了;然后是阿娃吩咐闭上大门,怕再有贺客来说些叫人扫兴的话。郑徽则像被人揭了疮疤似地,内心隐隐作痛。

  一个金榜题名的好日子,在意兴阑珊之中度过,是任何一位新科进士所未曾经验过的。

  到了晚上,郑徽的心情才比较好转,他回想着上午所发生的一切,决意要跟阿娃好好儿谈它一谈。

  “贺客来,你为什么要跟姥姥避走呢?”

  阿娃不即回答,神情萧索地看着红烛,好久才说:“不提它吧!”

  “不!”郑徽说:“你我到了今天这地步,还有什么话不能说的?”

  “你真是这么不通世故?”阿娃微显不耐地,“我不相信。”

  “我真不明白。”郑徽答道:“老实说吧,自从埋头故纸堆中,一切有你照料。我对人情世故确是觉得隔膜得多了。”

  阿娃点点头,“你真不明白,我就说给你听。”她问:“那些贺客来了,你怎么替我跟姥姥引见?”

  郑徽茫然,想不出要怎么说才合适?

  “哼!”阿娃冷笑着,脸上有着自我作贱的表情,“你以为那些左邻右舍,不知道我跟姥姥的身份?你不想想,平日为什么不往来?”

  郑徽这下总算明白了,心里像吞下一只龌龊的虫子般地堵得难受。

  “今天人家是来拜新科进士;‘新科进士郑寓’,你总看见我叫人贴着的朱笺?从今天起。这不算是我的家,我跟姥姥出现在客人面前,算是什么身份?”

  “这——?”郑徽平日盘旋在脑中的朦朦胧胧的意念,一下子凝固了,“这太好办了!”他说:“我就替客人引见;说我的内人和岳母。”

  阿娃似乎一惊,随即浮现一丝苦笑:“那真合了匪夷所思这句话了!”

  “怎么,你不相信?”郑徽大声地说:“我跪下来赌咒给你听!”

  “何必如此?”阿娃的神态跟郑徽正好相反,一个发急,一个从容,“赌神罚咒是村夫愚妇的花样,你已经是一位青钱万选的进士,用这种方法来表明心迹,不觉得可笑吗?”

  在这番义正辞严的责备之下,郑徽只好作罢,他指着胸前苦笑道:“耿耿此心,总有让你明白的一天!”

  “你不说我也明白。”阿娃答道,“你先不要想得太多;得在扬眉吐气这句话上,再好好下番功夫。”

  郑徽一听这话,倒有些诧异了。一个士子,最高的荣誉,就在成为进士;今日名列金榜,难道还不算扬眉吐气吗?

  “你觉得我的话费解是不是?”

  既然已一语道破心事,他也不必否认,点点头答道:“你总有一种说法在内,我听你的。”

  “进士及第,天下的美名;从此飞黄腾达,前程无量,这在别的人是尽够了,而你不够!因为你过去的行迹,不比别人;别人干干净净,而你是在泥浆里滚过的,‘第二十二名进士及第’这个头衔,还不能把你洗刷干净!”

  这番话说得太率直了,郑徽深感刺激,再想到白天那四位贺客的怀疑,顿时汗流浃背,焦躁不安;但在痛苦中却激发出更多的坚忍:“你说!要怎样才能洗刷得干干净净?让我昂起头来做人?”他质问似地说。

  “你总还要出人头地才行。只怕你没有那份耐心,或者说我不近人情……”

  “没有那些废话!”郑徽以罕见的粗鲁的态度,打断她的话,“你痛快些说!”

  “我的意思,还要你再下一年苦功。”阿娃用低沉严肃的声音回答,“天子已下诏令,明年亲御大明宫宣政殿,策试‘直言极谏’;我希望你能够连捷。俗语虽有‘进士出身,制策不入’的话,但制举入选,到底是天子门生,那就决没有人敢笑你过去的行迹卑秽了。”

  郑徽立即同意了她的办法,但不即回答;细细想了一遍,才提出了更具体的意见:“我不但要应‘制举’,而且一定要争它个前三名。不过‘直言极谏’,自然是针对政治得失,替老百姓讲话;这两年,我几乎成了隐士,对于时务,一无所知,这一次两道‘时务策’,对得不知所云。所以要应‘直言极谏’科,得另外下一番功夫。”

  “那都随你。”阿娃欣然答道:“反正跟往常一样,你除了用功以外,什么事也不用管。”

  “一切偏劳!”郑徽拱拱手说,“我得睡了。明天要谒见宰相——李林甫这个奸臣,实在有些不想见他!”

  然而这是国家的体制,郑徽再于心不甘,却也不能不奉行故事。第二天上午,由张二宝侍候着,早早到了大明宫。一进建福门,在下马桥前下马,张二宝不能再往前走,郑徽一个人过桥,顺着南北直街,走到西内苑的光范门前;新科进士照例在这里集中,候命谒见宰相。

  不一会,二十八位新贵,都已到齐,彼此通名寒暄,个个神采飞扬,笑容满面;路过的官吏,无不投以艳羡的眼色,特别是穿着窄袖胡服,在宫内可以骑马而过的宫女,低声说笑着指指点点,更叫那些新进士感到得意。

  到近午时分,才有省中小吏,传命接见。于是由状元杨端为首,率领他的一榜同年,越昭庆门,过御史台,来到月华门西,全国政令所出的中书省政事堂。

  李林甫是有名的口蜜腹剑的家伙,以宰相之尊,亲自在堂前迎接那班草茅新进,向每一个人都殷殷勤勤地问了话。问到郑徽的家世,他不肯把他父亲的名字说出来;这倒不是他还怀着怨恨,只是听了阿娃的话,觉得还未到显亲扬名的时候而已。

  “府上的门第是天下仰望的。”李林甫说:“只是老弟没有荥阳的口音。”

  “家父经商,常年贸迁;所以乡音改了。”

  “将相无种,男儿自强,你真了不起!”商人不为时所重,科举虽说诸流平进,商人子弟成进士的,究属罕见,所以李林甫格外加以慰勉,他指着他的座位又说:“老弟英俊焕发,这个座位迟早是你的!”

  郑徽不住谦谢。但暗中却有见猎心喜的感觉,因而更坚定了明年制举必须争魁夺元的决心,以便造成一个特别优越的进身之阶。

  正当他这样在打算时,杨端已领先站起来告辞,与宰相互揖而退。下个仪注是赴主司府第谢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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