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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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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念给你听。”郑徽把赋稿拿到手里:“这篇赋的出典,你总听说过:‘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未已’。那是曹操的诗《步出夏门行》里面的句子。我觉得光是发挥这两句,意思还不够,便加了许多花样在里面。” 他的花样,在于增添伯乐的故事,而加以变化。开首便叙一匹名驹,嘶风追月,不可一世的骄态;那知在一场追奔逐北之中,未出全力,竟致落后,并且中途失足,一蹶不可复振,因而失欢于主人。中间铺排这匹沦落至于拖曳盐车的名驹的困顿失意;人人都把它看成不成材的下驷,幸而为伯乐识拔于风尘之中,调教供养,恢复当年的声威,驰驱皇路,奔腾千里。接下来点题:衰年伏枥,雄心仍在。最后发挥《步出夏门行》中的“神龟虽寿,犹有竟时”的涵义,以生命无常,只要一息尚存,便当奋斗的命意作结。 阿娃一直双目灼灼地听着。等他讲完,却久久未语;郑徽自觉是得意杰作,未获赞许,不免失望,便追问一句:“怎么样?” “你好像把一匹马,当作一个人来看了!” “一点都不错!”郑徽这才发现,阿娃完全懂得他这篇赋中的言外之意,离席长揖,感恩知己地向阿娃说道:“如果我还有驰驱皇路的一日,多是拜受你的所赐。” “你把我比做伯乐,可是太过份了。” “一点都不。”,郑徽大声地说:“‘如人饮水,冷暖自知。’阿娃,你一定要许我,让我有终生报答你的机会。” “不谈这些。”阿娃摇摇头。 “何以呢?”郑徽着急地问。 “走一步,看一步,现在还言之过早!” “对。我的话说早了一点,至少要等发榜以后,我才有资格说话。” “不要急!一郎,”阿娃迟疑了一会又说:“你该记住‘大器晚成’这句话!” 郑徽以为这是阿娃暗示他将再一次落第的说法,大为惊疑,“怎么,你是说我这篇赋不好?主司会看不入眼?”他怯怯地问。 “你弄错了。这一科你一定可中。” “那么,你所说的‘晚成’是什么意思呢?” “这不难解释,名成业就,不是一下子就能做到的,虽说‘十年窗下无人问,一举成名天下知’,可是进士及第,到底不过一个开始。你说是不是?” “是的,是的。”郑徽笑道:“你的解释一点不错,只不过我成了惊弓之鸟,患得患失的心太重,变成庸人自扰。”停了一下,他又说:“阿娃,你相信不相信,我今天在闱中一直有这样感觉,应试的不是我一个人,是咱们俩。你的无数心血,流过我的笔尖,落到试卷上,一切成就应该是你的,但不能不由我来坐享其成,这好像不公平!” “你说得太玄妙了!”阿娃笑着回答。 “真的,是真的!”郑徽很认真地辩白,“你不能不信。” “好,我信,我信。”她像哄孩子似地说。 她起初不信郑徽的话,但细想一想,却发现他的话,倒也不是完全为了恭维她而编出来的。对于他,她一直以补过的心情,在尽她应该担负起来的责任;此刻回忆两年来郑徽的变化,由衰颓而振作,终于才华焕发,比他未到长安以前,更有进境;这是化朽腐为神奇,一种最难能可贵的创造,却在自己手里完成,无论如何是值得欣慰自豪的。 这一念之间,阿娃的心情大为开朗了。倚着床栏,细数往事,自觉也不算虚度了过去二十年的岁月。 但今后呢?——她想不下去了。 想不下去便不想,她一向是这样果断豁达的性格;且抓住眼前,打点精神,照料郑徽一直到他第三场试出闱,才松了口气。 第三场试是策问,五道题:两道时务、三道经义。原来郑徽长于时务,拙于经义,这一次却正好相反;经义颇有所发挥;时务却因为下帷读书,不甚注意政事,所以平平敷衍,一点都不出色。 “糟了!”郑徽不住自责,“时务方面的功夫不够,不知所云,自己都看不上眼。” “过去的已经过去了,徒悔无益。”阿娃安慰他说:“好在你别的都好,时务两策,对得稍微差一点,也不致影响大局。” “但愿像你所说的那样。”郑徽也只好看开些了。 发榜还有半个月。两年以来,郑徽第一次得到一段闲散的日子;每天看花莳竹,饮酒吟诗,恢复了过去的名士生涯。 然而,他内心仍是紧张的,一发榜如果依然名落孙山,那以后的日子,简直不堪想象了! 好不容易半个月过去了,发榜前一日,郑徽坐立不安;到晚来,阿娃殷勤劝酒,醉眼模糊的他,却还是念念不忘看榜,上床时一再叮嘱阿娃,务必早早叫他起来。 阿娃很沉着,她把最坏的地方也打算到了;特为把张二宝从“老屋”找了来,陪郑徽去看榜。若是不幸落第,会发生些什么事故?都说了给张二宝听,叫他加意防范。 郑徽借助于酒力,那一觉睡得非常酣畅,霍然醒来,正打四更。心想,这时一个人溜了去看榜最好。于是掀被下床,静悄悄地穿好衣服,胡乱洗了把脸,蹑足出房,走到绣春卧室窗下,轻轻叩了两下。 “谁?”绣春在里面问。 “是我。”他轻声答道:“我去看榜,你起来把车门关一关!”说完,他到槽头上解了一匹马,打开车门,牵马出去一看,曲中已经行人不绝,还有几家大门洞开,红烛照耀,那自然也是送看榜的。 宵禁尚未解除,但看榜之日是难得的例外,坊门在三更天就开放了。郑徽出了延寿坊东门,狠狠加上一鞭,那匹马立即亮开四蹄,沿着皇城大街,越过朱雀门,来到安上门前。 曙色中,人潮汹涌,但在金吾卫弹压之下,并不嘈杂。郑徽下马细看,看榜的举子,都有人陪伴,只他孤零零一个人。那匹马不准进入皇城,却又无人照看,踌躇了一会,只好把它拴在皇城对面的榆树下,不去管它了。 看榜的地方,也就是他赴试的地方。一路急步往安上门大街走去,未到礼部南院,就看见黑压压一片人头;都踮高了脚在望。从前面退出来的人,十九垂头丧气,只有极少数的笑容满面——不用说,这是刚出炉的一名新科进士。 郑徽尽力往前挤着,累出一身大汗,还是落在人后面。榜文贴在礼部南院里面,特为砌出来的一堵丈许长的墙上,墙外用木栅隔开;榜文是一张七尺宽,三尺高的素笺,开头用淡墨大书“礼部贡院”四个字。“礼”字上面,并贴寸许宽的黄纸三条,这就是所谓“金榜”。 郑徽看到的,仅此而已。榜上的名字太小,又站得远;在朦胧的晓色中,实在看不清楚;他心里异常焦急,却是挤不上去,而后面的人却拚命向前挤,挤得他几乎双脚离地,悬空夹了起来,大口大口地喘气。 “一共取了多少?”他听见有人在问。 “二十八名。”前面的人回答。 “喂,喂,前面的兄台,劳驾把名字念一念,行不行?” “第一名杨端,第二名——” 郑徽屏息着侧耳细听,念到十名以后,还没有他的名字,他开始紧张了;念到二十名依然没有他的名字,他脊梁上一阵阵冒冷气。 幸好,人已散了不少,他才能上去看个明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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