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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五


  看榜的人都十分惊异,但也猜得到他伤心人别有怀抱,无从劝慰,只把他扶到一旁坐下。就这时,张二宝气喘吁吁地赶了来,一看这情形,只当郑徽又垮了下来,顿时倒抽一口冷气,目瞪口呆地站在那里,似乎失掉了知觉。

  “这是你家主人?”有人相问。

  “是。”张二宝轻轻答了个字。

  “姓什么?”

  “郑,单名;郑徽。”

  “郑徽!”那人诧异地说:“不是第二十二名及第了吗?”

  张二宝大声问道:“真的,第二十二名及第?”

  “榜上不是明明写着!”

  张二宝不识字,但看来不会错,大喜过望,却又奇怪郑徽的眼泪,不知从何而来?低下头去,摇着他的肩问道:“一郎,可是第二十二名?”

  泪眼婆娑的郑徽,点一点头,站了起来。张二宝愣了一下,猛然省悟,该先回家报喜,便一把拖着郑徽,脚不点地似地往前急奔。

  出了安上门,骑来的两匹马都在,张二宝先解下一匹,服侍郑徽上了马,笑嘻嘻地仰面说道:“一郎,你把眼泪擦一擦,骑着马慢慢来,我先回家报信。”说完,他跨上另一匹马,双腿一夹,放开辔头飞奔而去。

  郑徽定一定神,望着巍巍宫城,突生亲切之感。感慨虽多,喜悦却也渐渐萌生;一路思量,种种荣耀,到头来都该归结到阿娃身上。

  等到策马来到延寿坊,张二宝得意洋洋地抢上前来,拉住马头嚼环;坊中里胥,抖开一幅红锦,飘落在郑徽肩上。道路两旁,家家有人在门口笑脸相迎,争着来看及第荣归的新进士。

  郑徽没有想到一夜之间,变成了众所瞩目的人物;心里有些发慌,只是窘笑着在马上抱拳致谢。就这样,缓缓行去,到家下马,迎面先看到一张鲜红的朱笺,高高贴在门上,大书:“新科进士郑寓”。接着一片笑声,绣春带头,领着侍儿们迎了出来。

  “一郎,大喜!一郎,大喜!”大家闹哄哄地争着向他道贺。

  郑徽有些晕眩的感觉,迟钝得失去了应有的反应,让侍儿们簇拥着往里走去,只见李姥和阿娃都站在堂前迎接,李姥自然是笑容满面,阿娃却是眼圈红红地,彷佛刚刚哭过。

  “新贵人回来了!”李姥大声说道:“快请入席受贺!”

  堂上已设下一桌筵席,阿娃斟酒相贺;四目平视,各有千言万语,却都不知从何说起?

  “喝吧!”阿娃伤感地强笑道:“喝这一杯可真不容易。”

  这一说又引起了郑徽的感慨,反而收敛笑容,怔怔地说不出话来。

  “阿娃也真是,这是什么日子,高兴还来不及,又惹一郎伤心干什么?”李姥停了一下,又说:“不管过去怎么样,像今天这样收缘结果,可总算老天有眼。一郎,阿娃,你们欢欢喜喜对干一杯,让我看着也高兴些!”

  “真的!”郑徽惊觉了,阿娃为他心力交瘁,一切的一切,都只为了他的金榜题名,现在大功告成,第一个该向她慰劳致谢,岂可徒然惹她伤感,于是满面堆笑地说:“阿娃,我的千言万语都在这杯酒里面——你如果了解,请你干了我这杯酒。”

  说完,他双手捧着他的那杯酒,送到阿娃唇边;她慢慢喝干,浅浅一笑:“多谢!”然后说:“我了解你心里的意思,但不一定都能答应你。”说着,拿眼睛瞟向李姥。

  郑徽觉得她语意暧昧,正想问个明白;只是张二宝急步进来报告:“街坊来给一郎道贺来了!”

  阿娃向李姥看了一眼,立即吩咐:“先挡一挡驾!”然后向郑徽说道:“我跟姥姥先避一避。”

  话未完,郑徽立即追问:“为什么?”

  “现在没工夫说。我把绣春留在这里侍候。”

  说完,她跟李姥匆匆避到后面。绣春收拾了她们母女的杯筷,换上几副干净的;刚刚安排好,张二宝已领着贺客进来了。

  贺客一共四位,都是左右邻居,郑徽逐一请教了姓名,彼此站着举杯相敬,客人都道:“恭喜!”主人连称:“不敢!”干完一杯,分别落座。

  “我们只知道郑兄闭门读书,等闲不敢来打扰。果然文章有价,一举成名,真是闾里之光。”贺客中年纪最大的一位说。

  “托福,托福。”郑徽答道:“我因身体不好,简直步门不出,所以平日也没有去奉看各位高邻,实在太失礼了!”

  “那里,那里!”贺客异口同声地谦谢。

  “我看郑郎好面善!”另一位双目灼灼地看着郑徽,“彷佛那里见过?”

  郑徽心里一跳,正在自我警惕,要保持镇静,却又有人接口附和:“对了!我也有同感。”

  “噢,我想起来了。不过——”原先那人迟疑了一会又说:“那当然不可能的,只是也太相像了!所不同的,一个形容憔悴,神情萧瑟,那有郑兄这副玉树临风的好仪表?”

  这说的是怎么回事,郑徽肚子里雪亮,故意以好奇的姿态问道:“是说我像一个什么人是不是?像谁?”

  “我是瞎说。”那人笑道,“说出来太唐突了。”

  “没有关系,尽管请说。”

  “从前西市凶肆,有个唱挽歌的叫冯二。”

  那人的话刚完,其余的贺客,不约而同地发出一声:“哦——!”很明显的,都被提醒了。

  “像我吗?”郑徽尽力保持平静。

  “说起来真是有些像。”年纪最大的那位说,“虎贲中郎,尽多其事。”

  “那我倒要会会那冯二。”郑徽略显勉强地笑道:“也算是一段佳话。”

  “可惜了!郑兄这个心愿怕难如意。”

  “怎么呢?”

  “冯二早已绝迹,不知道飘流到什么地方去了!”

  于是,有人把当年“冯二”在天门街比赛唱挽歌的盛况,为这位飞黄腾达的新科进士讲了一遍。郑徽表面上装得极感兴味地倾听着;内心却是伤逝感今,心潮汹涌,加上唯恐人识破真相的那一份恐惧,简直分辨不出心中是怎么一种难受的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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