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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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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他也实在禁不住感慨;感慨生自回忆,想到韦庆度,想到他父亲,想到冯大、西市凶肆的主人,以及那些倾倒于他的挽歌的人们;也想到土地庙的那一班乞儿,无论活着的、死掉的,甚至于连他自己,都不会想到有一天他还会坐在礼部南院,应天下仰望、朝廷特重的进士试。就算世事如棋,怕也没有这样不测的变化! 如果及第了,曲江大宴,皇帝御紫云楼垂帘以观;公卿士庶,络绎于道,少不得有那眼尖的会认出来;那不是唱挽歌的吗?怎么成了新进士?…… 想到这里,他有些不安;但也觉得很有趣,不知道那些眼尖的发现了他的真相的人,会有怎么样的诧异的表情? “主——司——升——座——” 在胥吏吆喝声中,举子们纷纷起立;在阶前肃静无声地行过了互拜的仪注,各自归座。 这就要进入正式的考试了。郑徽想到第一次帖经之难,彷佛犹有余悸;直到题目发下来,他才松了口气。 跟上一次一样,《礼记》、《左传》、《论语》,每书十帖,题目一入眼中,那空白的地方彷佛都写着字,他不需要思索,就能把该填的字填补了起来。 三十帖中,只有两帖答不上,他放弃了;第一个交卷出闱。张二宝还没有来接,他也不想等;自己雇了个车,一直回家。 “这么快就考完了?”家里所有的人都围着他打听消息。 “二十八帖!”他做着手势,大声向阿娃报告。 阿娃微笑着,什么话也不说——她觉得那是多余的。 “还有两帖。想一想也可以答出来;但我不要。太圆满了不好!阿娃,你说对吧?” “嗯。‘谦受益,满招损。’”阿娃嘉许地答说。 “早知道这么快完事,也用不着费那么大事准备吃的。”正在检点考篮的绣春,笑着埋怨:“害我们白忙一阵子。” “把那些干粮都拿出来,大家分了吃了吧!”李姥吩咐。 李姥驭下,难得宽假词色,所以侍儿们都藉着郑徽带来的一团喜气,争着从绣春手里去抢那些点心,打打闹闹,笑做一团;特别是小珠,更觉得高兴,大声嚷着:“吃一郎的状元糕,吃一郎的状元糕!” “这个小东西,嘴倒甜!”李姥笑着骂了一句。 郑徽却深感不安。当年不作第二人想的豪气,自经挫折,已消失无余;此刻卷土重来,但求及第,便已心满意足,绝不敢妄想夺魁,所以虽是小珠一句戏言,他也怕引起了大家对他过高的期望,因而觉得惶恐。 “去息息吧!”李姥对他说:“辛苦还在后面,千万要当心身体。” 吃辛苦倒不怕,郑徽只怕第二场不能像第一场那样顺利,所以在等待发榜的那两天,心情不免烦躁;仍旧只有借书本来排遣,倒显得比平日更用功了。 第三天一早,张二宝来报喜信,郑徽第一场试录取了。八百五十人应试,刷下来五百多;就这样,也还只是十分之一的机会——历年的惯例,进士试每一科所取不会超过三十。 “今天你得给我好好息一天!”阿娃终于对他下了“命令”,她说:“要是沉不住气,就算中了,我也不稀罕!” 为了取得阿娃的欢心,他努力克制自己;功夫总算没有白费,到了下午,他的情绪稳定了下来;晚饭时喝了两杯酒,趁着微醮,酣然入梦,一觉醒来,猛然省忆第二场试就在今天,顿觉精神抖擞,哼着不成调的曲子,一掀被走下地来。 在外间的阿娃听见声音,赶了进来,剔亮了灯,一看郑徽单衣赤足,站在地上,忍不住叱责:“你疯了!这么冷的砖地,光着脚丫子,你愿意得病是不是?” “一点都不冷!”郑徽披上了衣服,笑道:“什么时候了?” “二更刚过,还早得很。上床去!替我再睡一会。” “不!”郑徽赔笑道:“我睡足了,精神好得很!” “不行!上床去,睡不着,闭上眼睛养养神也是好的。” 郑徽无奈,只好照她的话做。他看到她的衣服却是穿得好好的,显然又是一夜未睡;这样辛苦照料,为的是什么?郑徽心想,该他报答的时候快到了! 于是,他又细细盘算着发榜以后的事;他想得很远,一直想到他跟她白首偕老的日子。 他又想起眼前的情景,这两天阿娃好像是郁郁不乐,是不是对他的第一场试的结果不满? 是的。他肯定地对自己回答;而且也能解释理由,阿娃花了多少心血在他身上,日积月累的辛劳,需要取得充分的补偿,他不该可以获全胜而不尽全力,这太对不起她了。 郑徽深深警惕,决意第二场杂文,第三场策问,非尽展所学,力求上第不可。 他的看法只对了一半,阿娃确是郁郁不乐,但不是他所想象的那种原因。她太疲倦了,要扶掖郑徽上进,也要争取李姥的欢心,更要在生张熟魏之间,使尽手段,压榨他们的荷包,来维持两个门户的开销;这份负担压得她直不起腰来,却又非挺起脊梁做人不可;那自然是件异常吃力的事。而且,她平日做了太多的笑脸,在这时真懒得再笑了。 对她,实在也还没有到可以高兴地笑一笑的时候。郑徽中了进士,在他自己,在李姥,在任何人都会以为他已经出头;而只有她的看法不是!所以她的仔肩还未可卸,而且将有一场更艰难的争执需要她全力应付。 然而,在眼前她却不愿细想,送走了郑徽,一夜未闭的双眼,顿时感到涩重难开,回到卧室,倒头便睡熟了。 这一觉睡到午后方醒,郑徽还未出闱。 绣春沉不住气了,悄悄问道:“那天完事得那么快,今天怎么了?” “这跟第一场大不相同,不知道是作诗还是作赋?起码得上灯时分,才能到家。” 上灯时分,只来了要听消息的李姥,却未见郑徽的影子。每人心里都在嘀咕,只不说出口,一个个默默地坐着,都觉得有股说不出来的沉闷。 起更了,李姥终于开了口:“得想法子去打听一下才好!” “早已宵禁了,不能出坊,怎么去打听?” “既然这样,一郎可又怎么回来呢?”绣春接着阿娃的话问。 “出闱的举子,可又不一样;有金吾卫会送回来!” 正说到这里,外面一片娇呼:“回来了,回来了!” 果然回来了,被侍儿们簇拥着的郑徽,满脸疲乏,但阿娃眼尖,看出他有着被压抑的兴奋。 “怎么样?”李姥首先发问。 “我自己怎么说呢?”郑徽矜持地笑着,从袖中掏出一卷纸双手捧给阿娃说:“我留着草稿在这里,请老师过目。” 这谁都可以看得出来,郑徽在闱中十分得意,李姥便即笑道:“先吃饭吧,别把一郎饿坏了!”爱屋及乌,连带也体恤张二宝:“你也累了一天,快喝酒去吧!” 于是绣春服侍郑徽先洗了脸,换了衣服,然后到厅上吃饭,依然是他上座。 “今天什么题目?”李姥问。 “考的赋。”郑徽答道:“老骥赋。” 接着,郑徽朗朗然地念他的文章。内容好坏,阿娃不十分了解,李姥更是莫名其妙,但她们从那铿锵的声调和得意的表情中,都油然兴起强烈的信心。 “这下可真要扬眉吐气了!”李姥在欣悦中又生感慨:“一郎,前两年你要像这样子多好?” 话没有完,阿娃赶紧拦在前面:“姥姥,你又提那些过去的事干什么?” “不提,不提!”李姥趁势站了起来,说累了要回家;其实是特意替阿娃和郑徽留下温存的时间。 吃完饭,郑徽又想喝酒。好在第三场试,还隔着两天,就醉了也尽有休息的时间,阿娃便允许了。 绣春准备了几碟菜肴,设在阿娃卧室中;阿娃一面陪郑徽小饮,一面打开他的赋稿,只见钩抹删改,一片糊涂,这才知道他何以这么迟出闱?这篇赋上他下的功夫,想来真是不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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