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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一


  看是看到了,她只说:“用功也不忙在一时,这样子没有用的!就像千里长行,要不慌不忙,慢慢儿走;心浮气躁,恨不得一下子跑到,结果还是半途而废!”

  这几句话,说得郑徽真的服了她;顿时平矜去躁,心地清凉。自己订了一张课表,照古人刚日读经、柔日读史的办法,调剂读书的趣味。一个月下来,恬然自适,偶尔自己拟题目,做篇策论,文思不求自来,他才知道自己确是大有进境了。

  于是,阿娃开口了:“现在,你可以开始用功了!”

  “怎么?”郑徽问道:“今天以前,不算用功?”

  “不算。早得很呢!”

  郑徽有片刻的懊丧,随即泰然:“不错,学无止境,确是早得很。”

  “一郎!”阿娃站起来说:“去换件衣服,咱们到西市去。”

  西市的中心是旗亭,酒家书肆,都集中在那里,是文士流连之处。阿娃在旗亭的南偏门下车,进入一家最大的书肆;郑徽才明白她此行的目的。

  “你挑吧!”她回头向他说:“该买什么书,就买什么书,别怕花钱!”

  郑徽就像老饕独享盛筵,欢喜得发愁了——愁的是怕自己肚子里装不了那么多。费了两个时辰,挑选了几十部书,大部分是当时极珍贵的印本,花了阿娃上百两的银子。

  在西市雇了部犊车,把书装回家;阿娃、绣春一齐动一手帮忙,分门别类,在书架上理得整整齐齐。阿娃端详了一会,满意地点点头,“这才像是读书的样子!”她说。

  郑徽不响,在心里盘算着,得要多少时间,才能把这些书都读完?

  他估计需要半年,实际花了八个月,直到这年年底才读完。在这八个月中,除了读书,自然还有窗课,十天一篇策论,三天一首诗,至于帖试要用的那三部“大经”《礼记》、《左传》、《论语》,正文连注疏背得滚瓜烂熟,自更不用说了。

  “策论我不懂,诗里的意思,我也不完全明白;但音韵我是懂的,听你念诗的声调,我就可以知道好坏。”

  那是阿娃常常跟他说的话,所以郑徽的诗和赋,音节特别响亮,自觉有过人之处;策论原是他最擅长的;这样,帖试、杂文、策问的三场进士试,在他都很有把握了。

  “还不行!”阿娃却总是摇头,“而且,试期也还早,你别忙。”

  到第二年的秋天,阿娃终于说了句:“可以了!”

  第十二章

  天宝三载,正月十八;距离郑徽重入礼阙的大日子,只有五天了。

  开元二十九年以后,改元“天宝”——那正是郑徽剥极而复,重遇阿娃的时候。两年的日子,郑徽像脱胎换骨,重生再世;精神、志气都养得很好了,但也养成了双重的人格。

  这不是一好一坏的矛盾,而是成熟与幼稚的歧异。两年中日夜手不释卷,没有万卷也有数千,过人的天资加上忘我的苦功,已成通儒,而又不废文采;阿娃曾经将他的窗稿,偷偷儿找人去看过,没有一个不惊为奇才,她心里高兴,却不告诉他。

  他也自负有经世治国之才,心里常这样想:晚年著书,总可在文苑传中占一席之地;诗稿传世,五百年的声名也应该有的。只是紧守阿娃的规戒,足不出户。满腹经纶,没有人可谈,唯有借纸笔来发抒;策问、方略,以及读经读史的笔记,积稿盈尺,在智慧上,他是真的成熟了。

  而在阿娃面前,他却如童騃。阿娃在他,不仅仅是亲密的情侣和可共患难的朋友,是严师也是慈母,他对她有着一份牢不可破的依赖性;除了书本以外,现实生活中的一切,特别是有她在面前的时候,他不可能有自己的主意。

  再入礼阙去应进士试,是阿娃所作的决定;一切应试所该办的手续,也都要阿娃提醒他去做。过了年,试期日近,郑徽内心开始不安,这却不是阿娃的一句话所能替他消除的。

  “阿娃,你看这一次靠得住,靠不住?”他常常这样疑虑地问。

  “一定靠得住!”阿娃也总是这样加强了语气回答他。

  “‘场中莫论文’,我看靠不住。”

  “没有这话,都凭运气,何必还要读书?像你这样读书,如果还不能及第,何必还要科举?”

  “万一又垮下来呢?”

  “不会的。”阿娃说,“真有那么万一的万一;明年再来!”

  他摇摇头:“真要垮下来,我也永绝此想了。只是,”他迟疑了半天说:“到那时候,姥姥不知道会说什么话?我简直不敢想!”

  阿娃明白了,“姥姥最多说你运气不好,还会说什么?”她故意这么说。

  于是,这一天——正月十八,李姥特为替郑徽设了一桌盛筵,名为替他预祝,实际上是根据阿娃的意思,特意来安慰他,消除他内心的不安。

  “一郎!”李姥举杯向上座的郑徽说:“我知道你这两年奋发上进——就这个便够了。一个人穷通富贵,一半靠天,勉强不来。万一落第,你心里不要难过!”

  郑徽心想,李姥已估计到会有最坏的情说出现,反预先来安慰他,这真是想不到的事,便欣然饮了一杯。

  “本来是替你预贺高中,却先说这些泄气的话,好像不对;这因为,一郎,我完全拿你当自己人看,所以说话不作客套,这你得明白!”

  尽管李姥曾曾经势利无情,把他害得好惨,但两年的时间,已冲淡了那悲痛的回忆;而今天这番举动和她的那几句话,又是如此慈祥恳切,郑徽不能不受感动,他大声答道:“我明白。姥姥,你放心好了!你问问阿娃,这趟入闱,再不会像上次那样了。”说着又转脸对阿娃:“考考我,让姥姥看看我行不行?”

  “‘大司乐乃分乐而序之。’”阿娃随口提了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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