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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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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一早,阿娃问郑徽,说李姥要来看他,问他愿意不愿意见面?她已算计好,若是他愿见李姥,就好说话了,她有一套说词教给他;否则,便叫他故意避开她。 郑徽不答。一眼看到阿娃手里拿着个玉雕的双鲤,却先问道:“新买的?” “不!”阿娃答道:“别人送的——这个人认识你。今天开箱子看到了,拿出来让你看看……” “小娘子!”绣春匆匆赶来,打断了她的话:“姥姥来了!” “看我的面上!”阿娃只急急地说了这一句,便忙着迎了出去。 郑徽积恨未消,但总算符合了阿娃的愿望——装睡不见。于是,阿娃替他想好的一番假话,只得由她自己来“转述”了。 “姥姥!”阿娃把李姥延入她的卧室,并坐在床上说道:“一郎跟我说了真话,他为了两个原因,暂时不能回家:第一,榜上无名,自己觉得没有脸见人;第二,他父亲给了他两年的费用,结果一年不到,挥霍一空,回家不好交账。好歹混过两年;他家万贯家财,弟兄两个,他又居长,送个几百贯给你老人家养老,算不了一回事!” “哼!”李姥冷笑道:“你听他瞎吹!他这么不成器,他父亲还会要他?” “怎么不要?”阿娃立即提出反驳:“秋天他父亲‘入计’,还特为来找过他。” “你怎么知道?” “那周郎——周佶告诉我的。” 李姥有些信了,因为她也听说过有“入计”这回事:可是:“既然他父亲在找他,你不会把这消息告诉他,叫他回去?” “我自然跟他说了。他说他要回去,早就回去了;弄成这样狼狈不堪,死也不愿回常州。”阿娃停了一下,放低声音又说:“姥姥,你得平心静气想一想,他弄成这副样子回去,他父母不心疼?一问清楚了,说起来是你老把他撵了出去,以致于流落为丐;做官的人家不讲理,迁怒到你老身上,咱们可斗不过做官的!” 李姥悚然心惊!懊悔自己当初不该听刘三姨的话,是做得太绝了些。 阿娃看她被唬住了,心里得意,把握机会又劝慰道:“不过一郎是厚道的,只要咱们待他过得去,他也不会借仗他父亲的势力来报复。咱们体谅他的苦衷,下些本钱,供养他一年;只要下科一中进士,风风光光回到常州,不用说一郎感你老的恩,他家父母自然也要重礼酬谢。姥姥,你想是不是呢?” 威胁利诱,双管齐下,李姥自不能不动心。细细想了一会,问道:“他要中了进士,你怎么个打算?跟了他去?” 这一问却不在阿娃意料之中,“现在那里谈得到?”她说:“不管怎么样,总得先告诉你老。” “光是告诉我呢?还是听我的话?” 阿娃深切地考虑一会,为了郑徽,她愿意以此作为交换条件,便毅然决然地答道:“听你老的话。” “好!”李姥接口便说,“你罚个咒我听!” 阿娃有些迟疑。这不是她没有诚意,而是不知道怎样去表现诚意?想了一下,她走到窗前,直挺挺地跪下,回头问说:“怎么罚?” “是你罚咒,又不是我!我那知道你罚个什么咒?” 这话说得不错,她细想一想,用很严肃的声音,朗朗宣示:“我,李娃,受姥姥养育之恩,永不背弃,将来婚嫁行止,听凭姥姥做主。若是心不应口,违逆姥姥的意思,神鬼不容,必遭天谴!至诚上告,诸神共鉴!” “好阿娃!”李姥难得动了真感情,又想笑、又想哭地一把将阿娃搂在怀里,喃喃地说:“好,这下我可放心了,真的放心了!” 阿娃却是深深警惕,她把她的誓言,重新在心里默念了一遍,告诉自己:在姥姥有生之年,都受这番誓言的约束。 “去看看一郎,看他醒了没有?”李姥怡悦地说。 阿娃深怕郑徽会说出李姥很难堪的话来,拆穿了她的谎言,所以先作个伏笔:“姥姥!”她说,“一郎性子很傲,你知道的;这半年又受了许多委屈,所以心里虽已有了打算,表面上怕不免要发发牢骚。你老可不能当真!” “我知道。”李姥说,“一郎是嘴硬心软的性子。再说,我什么气都受过,何在乎他几句牢骚的话!” 这一说,阿娃放心了,欣然带着她来看郑徽。她先抢前几步,看见他仍旧面朝里卧,便上前摇摇他的肩,叫道:“一郎,一郎!” 郑徽原来已坐起来了,听见窗外李姥的声音,重又装睡;这时听见阿娃叫他,不能不理,便转过身来,揉着眼做个刚醒的样子;却寒着脸,准备向李姥发作。 阿娃赶紧向他使了个眼色,但来不及用任何语言暗示,李姥已抢先开了口。 “一郎!”李姥又亲热、又高兴地说:“你可太好了!谢天谢地,总算没有叫我们娘儿俩做出太对不起人的事来。一郎,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经一番磨练,长一番见识,你总要往宽处去想。从今以后,你尽管安心静养。要想什么吃的、用的,尽管告诉我。”说到这里,又问回头叮嘱绣春:“你可要好好侍候一郎。小娘子不在家的时候,更要细心。别惹一郎生气。听仔细了没有?” 绣春不知道李姥何以忽然有这副神情?但她知道,李姥前据后恭,必有作用,便顺口凑趣:“你老人家放心,一郎每天下午教我识字念诗,玩得很好,决不会惹一郎生气。” “喔,一郎还教你识字念诗?这,一郎可倒了楣,收你这样笨一个学生!”说着,李姥自己先笑了。 那姿态像优伶的插科打诨,阿娃和绣春都忍俊不禁;郑徽仍旧板着脸,只是脾气却怎样也发不出来了。 李姥的功夫却真的到了家,不住东拉西扯,嘘寒问暖,一个人说得好热闹,始终不让局面僵冷下来。 “好了!”阿娃倒于心不忍了,“你老请回去吧!” “你们讨厌我,我走!”李姥彷佛生气了,却又接了下来说:“后天我生日,一郎来吃饼。” 阿娃看见郑徽毫无表示,深怕又弄得彼此尴尬,赶紧挽着李姥的臂说:“明天再说吧!怕是一郎还要避风,不便走动。” “那么,我送煎饼来。”她回头又对绣春嘱咐:“可记住了,后天午晌,一郎吃我的生日煎饼。” 等李姥一走,郑徽心里说不出的一股左也不是、右也不是的劲儿。本可以痛痛快快出口恶气的机会是过去了,那就像早准备了柴燎火种,未等点燃,就被浇了冷水,想想真是于心不甘,却又无可如何:而且还是有苦说不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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