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高阳 > 李娃 | 上页 下页
八二


  “那是《周礼春官》。”他接着她的声音说:“‘大司乐乃分乐而序之,以发、以享、以祀。乃奏黄钟、歌大吕、舞云门,以祀天神……”一口气背了一大篇,却又突然停了下来,痛苦而感慨地摇摇头:“背诵是小学生的玩意,却把我整惨了!”

  “不管他小学生、大学生,朝廷要考这个,就得往这上面去下功夫。”李姥又说:“一郎,我知道你才学是好的,现在运气也要转了,有朝一日,飞黄腾达,可别忘了我们阿娃的一片苦心。”

  “那怎么会?”郑徽赶紧离座,举杯相敬:“阿娃,我现在什么都不必多说——我不说,你也知道。人生遇合之奇,无过你我;将来我还要做件惊世骇俗的举动来报答你!”

  阿娃不知道他所说的惊世骇俗的举动是什么?也不想去问:两年来心力交瘁,当功德快将圆满的时候,她反有种无可言喻的落寞之感。

  李姥却高兴得很,“快熬出头了!”这是她心里时话,“也不用说什么报答的话,只望你将来多听阿娃一句话就行了!”她意味深长地暗示。

  郑徽自然不会想到李姥心里的打算,更不知道阿娃曾对李姥罚了永不背弃的咒,他只在心里兴奋地盘算着金榜题名以后的另一得意快举。

  “酒够了!”李姥说:“这几天一郎别多喝酒,玩玩散散心,养足了精神,考得才好。”

  郑徽听从了李姥的话,试前这几天,什么事也不做,多睡多吃,看看行云流水,培养天机,准备尽平生所学去湔雪前耻。

  阿娃和绣春却大大地忙了起来,入闱用的食物、笔砚、油烛、帏帘,一一亲自检点。试期前一晚,更是彻夜不眠;到了三更时分,把郑徽叫了起来,一面服侍他漱洗饮食,一面不断叮咛,却都是些如何照料自己的琐事。她说一句,他应一句,并且真的都紧记在心,就像个孝顺的乖孩子听从母亲的话那样。

  送考的是张二宝,进了安上门,送到棘围搜检的地方,张二宝不能再往前走了。郑徽一个人背了考篮,往前走了几步,回头一看,不见张二宝的影子,顿时有举目无亲、凄凄惶惶的感觉。

  同时他也有种莫名其妙的恐惧,就像突然为人撮弄到了戏台上,后退无路,前面却又众目睽睽地注视着。经过一番自我挣扎,他终于咬一咬牙,想着好歹要把这场戏演了下来。

  突破了这个心理的障碍,也就摆脱了对阿娃的依赖心。现在只有靠自己了!他这样一想,光不忙着入闱,把考篮放下,定一定神看清楚了一切情况再说。

  于是他脑中重现了第一次赴试的景象,贾兴送他到这里——太府寺和少府监之间的街口,由此往北,越过太府寺,向西转入礼部南院,就是试场了。他记得那天大雨倾盆,寒风刺骨,背着沉重的考篮,满心的懊丧;那种天气和心情,就不吉利。

  而今天却是好天,旭日越过兴庆宫的花萼楼,洒他一身金光,也没有风,舒服得很。

  “还等什么?”他这样对自己说;顿时激起一腔雄心,满怀斗志,一手提起考篮,沿着太府寺的东墙,大踏步往前走去。

  照例重重搜检查验,在西庑找到号次坐了下来,打开考篮,只取笔砚,不动其它;他估计一上午就可完事,阿娃替他准备的脂烛、干粮都不会有用处,他只尽量保持心境的平静,默默背诵着要考的经文。

  然而他也实在禁不住感慨;感慨生自回忆,想到韦庆度,想到他父亲,想到冯大、西市凶肆的主人,以及那些倾倒于他的挽歌的人们;也想到土地庙的那一班乞儿,无论活着的、死掉的,甚至于连他自己,都不会想到有一天他还会坐在礼部南院,应天下仰望、朝廷特重的进士试。就算世事如棋,怕也没有这样不测的变化!

  如果及第了,曲江大宴,皇帝御紫云楼垂帘以观;公卿士庶,络绎于道,少不得有那眼尖的会认出来;那不是唱挽歌的吗?怎么成了新进士?……

  想到这里,他有些不安;但也觉得很有趣,不知道那些眼尖的发现了他的真相的人,会有怎么样的诧异的表情?

  “主——司——升——座——”

  在胥吏吆喝声中,举子们纷纷起立;在阶前肃静无声地行过了互拜的仪注,各自归座。

  这就要进入正式的考试了。郑徽想到第一次帖经之难,彷佛犹有余悸;直到题目发下来,他才松了口气。

  跟上一次一样,《礼记》、《左传》、《论语》,每书十帖,题目一入眼中,那空白的地方彷佛都写着字,他不需要思索,就能把该填的字填补了起来。

  三十帖中,只有两帖答不上,他放弃了;第一个交卷出闱。张二宝还没有来接,他也不想等;自己雇了个车,一直回家。

  “这么快就考完了?”家里所有的人都围着他打听消息。

  “二十八帖!”他做着手势,大声向阿娃报告。

  阿娃微笑着,什么话也不说——她觉得那是多余的。

  “还有两帖。想一想也可以答出来;但我不要。太圆满了不好!阿娃,你说对吧?”

  “嗯。‘谦受益,满招损。’”阿娃嘉许地答说。

  “早知道这么快完事,也用不着费那么大事准备吃的。”正在检点考篮的绣春,笑着埋怨:“害我们白忙一阵子。”

  “把那些干粮都拿出来,大家分了吃了吧!”李姥吩咐。

  李姥驭下,难得宽假词色,所以侍儿们都借着郑徽带来的一团喜气,争着从绣春手里去抢那些点心,打打闹闹,笑做一团;特别是小珠,更觉得高兴,大声嚷着:“吃一郎的状元糕,吃一郎的状元糕!”

  “这个小东西,嘴倒甜!”李姥笑着骂了一句。

  郑徽却深感不安。当年不作第二人想的豪气,自经挫折,已消失无余;此刻卷土重来,但求及第,便已心满意足,绝不敢妄想夺魁,所以虽是小珠一句戏言,他也怕引起了大家对他过高的期望,因而觉得惶恐。

  “去息息吧!”李姥对他说:“辛苦还在后面,千万要当心身体。”

  吃辛苦倒不怕,郑徽只怕第二场不能像第一场那样顺利,所以在等待发榜的那两天,心情不免烦躁;仍旧只有借书本来排遣,倒显得比平日更用功了。


虚阁网(Xuges.com)
上一页 回目录 回首页 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