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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九


  “一郎!”李姥又亲热、又高兴地说:“你可太好了!谢天谢地,总算没有叫我们娘儿俩做出太对不起人的事来。一郎,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经一番磨练,长一番见识,你总要往宽处去想。从今以后,你尽管安心静养。要想什么吃的、用的,尽管告诉我。”说到这里,又问回头叮嘱绣春:“你可要好好侍候一郎。小娘子不在家的时候,更要细心。别惹一郎生气。听仔细了没有?”

  绣春不知道李姥何以忽然有这副神情?但她知道,李姥前据后恭,必有作用,便顺口凑趣:“你老人家放心,一郎每天下午教我识字念诗,玩得很好,决不会惹一郎生气。”

  “喔,一郎还教你识字念诗?这,一郎可倒了楣,收你这样笨一个学生!”说着,李姥自己先笑了。

  那姿态像优伶的插科打诨,阿娃和绣春都忍俊不禁;郑徽仍旧板着脸,只是脾气却怎样也发不出来了。

  李姥的功夫却真的到了家,不住东拉西扯,嘘寒问暖,一个人说得好热闹,始终不让局面僵冷下来。

  “好了!”阿娃倒于心不忍了,“你老请回去吧!”

  “你们讨厌我,我走!”李姥彷佛生气了,却又接了下来说:“后天我生日,一郎来吃饼。”

  阿娃看见郑徽毫无表示,深怕又弄得彼此尴尬,赶紧挽着李姥的臂说:“明天再说吧!怕是一郎还要避风,不便走动。”

  “那么,我送煎饼来。”她回头又对绣春嘱咐:“可记住了,后天午晌,一郎吃我的生日煎饼。”

  等李姥一走,郑徽心里说不出的一股左也不是、右也不是的劲儿。本可以痛痛快快出口恶气的机会是过去了,那就像早准备了柴燎火种,未等点燃,就被浇了冷水,想想真是于心不甘,却又无可如何:而且还是有苦说不出。

  因此,郑徽故意寻事生非,一会儿挑剔茶汤不热;一会儿又骂绣春走路脚步太重吵得他头疼,像孩子闹脾气似地,叫人好笑。

  阿娃和绣春自然都懂得如何应付,他摔掉的东西,替他捡起来;他嫌屋子里冷,立刻又多生一个炭盆。凡事依着他,就是不跟他去噜苏。

  闹了半天,郑徽自己都觉得没意思了,也有些倦了;吃完饭,照例午睡,睡得很熟。

  一觉醒来,他忽然觉得心境十分舒畅,想找点什么有趣的事来做?这是半年以来,从未有过的感觉,他很奇怪,但随即很豁达地丢开了!

  “绣春,绣春!”他高声叫着。

  他的这样有劲的声音,在绣春已很陌生,怕是出了什么事?赶紧跑了进来,只看到他眉目舒展地、垂着脚坐在床上。

  “吓我一大跳!”绣春拍着胸,白了他一眼。

  郑徽绽开了嘴,傻嘻嘻地笑着,却不说话。

  绣春又惊又喜,长长舒了口气,说道:“好了,盼望了多少天,可看见你有高兴的时候了!”

  “也没有什么高兴。只好像……”

  “好像什么?”

  “好像——”他无法形容他心里的感觉,摇摇头说:“不管它了。咱们出去逛逛好不好?”

  “好啊!”绣春欣然同意,又想了一下说:“你腿上怕还没有劲,不能骑一马;走路去,又太累了……”

  “去找辆车来!”

  “对。坐车最好!”

  于是一车共载,他握着绣春的手,去大街小巷闲逛。风物依稀,在郑徽却另有一种亲切之感——以前,好像这世界中的一切都跟他无关,而此刻不同了。

  “绣春!”他叫了一声,侧着脸看着她。

  这一喊是没有道理的,只表示他心潮的波动。而绣春却陡然脸上发热,自己觉得心跳得快了。她看到的是周佶的脸,那一双眼中欲诉还休的神情,更是一模一样。

  “怪不得小娘子把周佶当作一郎!”她在想。

  “绣春!”这一喊却是有话要说:“你想到了什么?笑得很称心满意似地。”

  “我?”绣春的脸更热了,定一定神问道:“一郎,你在常州可有位姓周的朋友?”

  “周是常州的大姓。姓周的朋友不止一位,你问的是谁?”

  “周佶。”

  “周佶?”郑徽想起来了,有这么一位落拓不羁,外圆内方的朋友,“噢,你是说周吉人。怎么样?”

  “他还留着几首诗,小娘子没有拿给你看?”

  “没有!”郑徽又说:“只今天上午拿了个佩件,和阗玉雕的双鲤……”

  “那是一回事。”

  “说来听听!”

  绣春忽然警觉,答道:“等小娘子自己告诉你好了!”

  郑徽一半疑惑,一半好奇,急于先闻为快,便用乞求的声音说道:“好绣春,你告诉我吧!”

  细想一想,绣春觉得也没有什么不能说的;反而此时不肯透露,倒会让他疑心有什么花样在内。因此,她把吴九郎带周佶来玩,阿娃听说周佶来自常州,如何注意,以及留客夜饮,喝醉了酒,尽吐相思之意。到后来周佶以饮酒作诗消磨长夜,到第二天早晨,赠佩留诗的经过,都说了给郑徽听。对于这一段事实,她比阿娃还清楚;因为阿娃当时大醉,说了些什么话,她自己不知道,绣春却是旁观者清。但绣春也有没有说出来的,那就是她自己的那部分——周佶对她的爱慕,和怎样“捡了她的便宜”。

  而郑徽却已听得如醉如痴;他的僵冻的情感,整个儿复苏了!天地间无处不是至情,却往往迷离倘怳,不可究诘;只是绸缪宛转,愈咀嚼,愈有味。然则“太上忘情”,也实在没有什么意思!

  这样想着,郑徽心中陡生一股郁勃之气,恨不得在那山尽云起之处,尽情长啸一番,才觉得痛快。可是眼前却是巍峨的宫城。他叫停了车,“你别下来!”他嘱咐绣春:“我只走一走,看一看就回来!”

  “可别走远了!”绣春有些担心,不知道他要干什么?

  他没有走远。眺望着隐隐约约的禁城宫阙,不胜感慨,也不胜向往。他想到父母和阿娃的期望,正在这个地方;期望他有这么一天,入宫居“省”,裁决军国大事。

  有这么一天没有?他这样自问着;随即觉得他自己的想法是可笑的。刚免于冻馁的灾厄,寄迹娼家;却在思量“中书”、“门下”的权威,未免太想入非非了!

  于是,郑徽把富贵荣华的念头,一起抛却,只想些有趣的事;特别是周佶的那几首诗,更是念念不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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