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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七


  “说真的,”李姥又说:“把郑郎搬出去住,最好。他也是个有志气的人,决不愿意白住在这里——那算是什么花样?亲戚、朋友,还是‘庙客’?谁看了都不象样子。再说,搬出去住,养病也好,读书也好,都清静自在!你说是不是呢?”

  这几句话,说得很近情理,阿娃不由得点了点头。

  “那么你去吧!说我劝他安心养病,另外我马上叫二宝去找房子!”

  这样安排,阿娃大致也是满意的。但想到从前李姥跟刘三姨那样阴谋算计郑徽,觉得不能就这样便宜了李姥,便故意问道:“一郎要提到平康坊的事,我该怎么说?”

  李姥脸一红,强笑道:“不会的。”

  看到李姥这样受窘,阿娃算是出了一口气;她心里惦念着郑徽,没有工夫再跟李姥多缠,匆匆忙忙又回到自己院里。

  郑徽已由绣春做主,被移到楼上;阿娃先在房门外悄悄张望了一下,看到他沐浴更衣之后,恢复了本来面目,只是玉树临风,温润滋泽的面庞,此时清癯如五十老者;神情落寞,眼色呆滞,亦已丝毫找不出当年轻裘肥马,顾盼自豪的英气。一年不到的工夫,一个人发生这么大的变化,可见折磨之深!

  这该谁负责呢?她想,不必怪李姥,更不必怪刘三姨和张二宝,他们对他并没有感情——而她,既然爱他,便应当负起一切责任。

  因此她对郑徽的心情,在这一念间有了极大的改变,她觉得从今以后,她对他的一切,应该都只为了一个目的:补过。

  于是,她做出欢欢喜喜的样子,掀帘入内。郑徽转脸看到她,落寞呆滞的神色,一变而为凄惶委屈,眼中闪耀着泪光,只叫得一声:“阿娃!”便紧闭双目,张大着嘴;他强忍着不让自己哭出声来,却忍不住泪水的泛滥——那无声的饮泣,看在阿娃眼里,才知道李姥当初做了怎么样可怕的事!

  她没有用言词劝慰他,只是俯在床前,用一块手绢不断替他拭泪;湿透了一块,又换一块。

  “阿娃!你何苦又害我?”郑徽语不成声地说,“我本来已看破了一切,准备糊糊涂涂,了此残生。现在,你又叫我想起了从前——你那知道,我不能想;想起来我恨不得马上就死!生不如死啊!”他哭着喊道:“苍天!你捉弄我郑徽还不够吗?为什么又鬼使神差,让我闯到这个地方来?”

  这真是所恶有甚于死了!阿娃的心情沉重到了极处——她意识到她今后的补过,将是一件极其艰巨的工作。

  “一郎!”绣春绞了把热手巾来替郑徽擦脸,一面劝慰,一面替阿娃分辩:“你别伤心了!也别错怪了小娘子,都是刘三姨出的鬼主意!我敢到庙里当着菩萨赌咒,小娘子事先一点都不知道。当时,听说姥姥病重,赶回来才知道受了骗;小娘子大哭大闹——这,一郎随便可以叫什么人来问,不是我绣春撒谎。以后……唉,这里面小娘子许多委屈,一时也说不尽;好在皇天保佑,总算又团圆了。一郎,否极泰来,你该高高兴兴的想想将来,还有一番事业要做,就不会伤心了。”

  这番话,郑徽在自我激动的心情中,一时无法听得明白;但有一点却是深深印入他脑中的,“阿娃!”他住了泪问:“竹林寺进香,别有阴谋,你事先不知道?”

  “我怎么知道?”

  “鸣珂曲,一日之间,搬得无影无踪,你也毫无所知?”

  “那都是一回事。连我也受了骗。”

  “这可真是奇怪了!”郑徽困惑地自语。

  “我不必急着分辩,日子久了,你自然知道。”阿娃停了一下又说,“当初我可曾有过一句讨厌你的话,你自己心里总该明白!”

  “一郎!”绣春接口又说:“你不想想,如果小娘子当初也有骗你的意思;为什么今天又把你请了来?”

  这是个很有力的反证,推翻了他心中一向存在着的阿娃负心的成见,反而茫然不辨悲喜,这样说来,“你真的不知情?”他怔怔地问。

  阿娃还忍耐着,绣春却不耐烦了,“一郎,你也真是!”她大声地说,“难道真的要拿把刀来,把小娘子的心挖开来给你着。”

  郑徽扭曲了脸,用力撕开胸前的衣服,重重地叹出一口气:“唉!为什么早不让我知道你的心呢?”

  主婢两人都不知道他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彼此对看了一眼,都保持着沉默!

  “早知道你这样,我何苦作践我自己?”他捶着床沿,痛心疾首地说。

  绣春还茫然不解,阿娃却完全明白了。原来他以为竹林寺进香,设下那条调虎离山的毒计,她也是参与在内的。枕边灯下,多少轻怜蜜爱,海誓山盟,到头来所表现的却是不念丝毫香火之情的狰狞面目,自然灰心绝意,无复生趣,才那样把自己作践得不成样子。

  阿娃心中难过极了。这等于是她无心造的孽;如果他不是那样倾心挚爱,总有可以自譬之处,便无论如何不致于沦落如此。迫根究底,她是他的祸水,他的一切不幸,都得由她负责。

  “一郎!”叫了这一声,她忽然觉得现在说什么都是多余的,便又黯然地低下头去。

  郑徽还沉浸在无边的悔恨之中。他又想起了佛法,他回忆着自己所参悟了的“境由心造”的道理,努力把自己看成一朵浮云,一股轻烟,无声无臭,不着半点人世相,藉以自求解脱。

  然而面对着万种幽怨,一片深情的阿娃,他真的无法忘我。佛经上说:“爱别离”、“怨憎会”,是人生最大的苦恼;而此刻在他,所爱重逢、所会非怨憎,竟亦构成无法排遣的苦恼,然则说什么佛法精微,圆通无碍?现实的人生,比佛法更广大,不是佛家的经典所能完全诠释的。

  看来人生就是无穷无尽的苦难!他这样在心服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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