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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六


  “一郎!”绣春接口又说:“你不想想,如果小娘子当初也有骗你的意思;为什么今天又把你请了来?”

  这是个很有力的反证,推翻了他心中一向存在着的阿娃负心的成见,反而茫然不辨悲喜,这样说来,“你真的不知情?”他怔怔地问。

  阿娃还忍耐着,绣春却不耐烦了,“一郎,你也真是!”她大声地说,“难道真的要拿把刀来,把小娘子的心挖开来给你着。”

  郑徽扭曲了脸,用力撕开胸前的衣服,重重地叹出一口气:“唉!为什么早不让我知道你的心呢?”

  主婢两人都不知道他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彼此对看了一眼,都保持着沉默!

  “早知道你这样,我何苦作践我自己?”他捶着床沿,痛心疾首地说。

  绣春还茫然不解,阿娃却完全明白了。原来他以为竹林寺进香,设下那条调虎离山的毒计,她也是参与在内的。枕边灯下,多少轻怜蜜爱,海誓山盟,到头来所表现的却是不念丝毫香火之情的狰狞面目,自然灰心绝意,无复生趣,才那样把自己作践得不成样子。

  阿娃心中难过极了。这等于是她无心造的孽;如果他不是那样倾心挚爱,总有可以自譬之处,便无论如何不致于沦落如此。迫根究底,她是他的祸水,他的一切不幸,都得由她负责。

  “一郎!”叫了这一声,她忽然觉得现在说什么都是多余的,便又黯然地低下头去。

  郑徽还沉浸在无边的悔恨之中。他又想起了佛法,他回忆着自己所参悟了的“境由心造”的道理,努力把自己看成一朵浮云,一股轻烟,无声无臭,不着半点人世相,藉以自求解脱。

  然而面对着万种幽怨,一片深情的阿娃,他真的无法忘我。佛经上说:“爱别离”、“怨憎会”,是人生最大的苦恼;而此刻在他,所爱重逢、所会非怨憎,竟亦构成无法排遣的苦恼,然则说什么佛法精微,圆通无碍?现实的人生,比佛法更广大,不是佛家的经典所能完全诠释的。

  看来人生就是无穷无尽的苦难!他这样在心服想。

  但奇怪,如此一想,他心里反觉略略宽松了。于是,他又能重新去体会阿娃的爱——他想到在雪地里那刺眼的光芒中,所看到的她的一瞥之间所呈现的惊恐;任何人呈现出那样惊恐的表情以后,一定畏缩、逃避,而她没有!她在他穷途末路,将走到地狱尽头时,把他拉了出来。一个龌龊不堪的乞儿,仍是她的梦中情郎!

  这样看来,苍天叫他历尽人世的辛酸、困厄、耻辱,只为了要用来证明她的爱!现在是让他自己证明了!可是,这份代价是不是付得太重了些呢?

  “阿娃!”他惨然地说:“一切都是天意。你不要难过!”

  他自己是这样凄凄惨惨的神情,却反而叫人不要难过。阿娃眼眶一酸,立刻又觉得视线模糊了!

  站在一边的绣春,又另有一种复杂的心情,一方面因为郑徽对阿娃的谅解而深感欣慰;一方面又为这对情侣的历劫受难而恻然心伤。她自己眼眶发热,却又怜惜阿娃这一天哭得太多。大概这就是情痴!她彷佛有所意会;自从周佶无意中敲开她的心扉以后,她对一个“情”字,已能摸索出许多意思来了。

  “噢!”郑徽陡然想起一件要紧事,但似乎不便出口,怔怔地望着阿娃,十分为难。

  绣春只当有什么话,只能跟阿娃一个人说,嫌她在旁边碍事,便悄悄退后两步,准备躲开。

  然而她的想法恰好相反,“绣春!”郑徽叫住了她。

  “你要什么?”阿娃问他:“饿了?”

  “有一点饿,不过下要紧。”他抱愧地说:“对不起,我要跟绣春说两句话。”

  是什么话?不便跟她说,却可以告诉绣春!阿娃困惑得很,却没有问出口来,并且特意避到楼下,好让他无所顾忌地跟绣春去谈。

  “绣春!”郑徽微红着脸说,“西市土地庙,有些人跟我共过患难的;惨得很,都饿了两三天了!”

  共过患难的?绣春想了一下才明白,必是一班乞儿:“一郎,你的意思是要——”她说:“送些东西给他们吃!”

  “就是这个意思。”郑徽踌躇着说:“雪这么深,只怕没有办法去。”

  “不要紧!”绣春毫不迟疑地担当下来,“我来想办法。”

  “谢谢你,谢谢你。”郑徽非常欣慰;但又叮嘱:“别告诉小娘子!”

  这句话,她却没有依他,一下楼便告诉了阿娃。事实上她也不得不如此:因为她一个人办不了那件事。

  “这——?”阿娃觉得事情虽小,却不好办。

  “一郎的心真好!”绣春赶紧怂恿着说:“无论如何要依他。”

  “叫谁去呢?”

  “当然是张二宝。”

  “不!一郎要脱胎换骨,重新做人。过去的一切,不但要从此丢开,最好也不要叫人知道,免得留下一个话柄。算了!”阿娃很果断地说:“不理他!要问起来,你就说送去了。”

  “这不大妥当吧!”绣春觉得受人之托,空言欺骗,于心不安;同时她也发了恻隐之心:“只怕那班人要饿死了,可是造孽!”

  阿娃让她这一句话,说动了心:由郑徽的情形联想到那班乞儿,她不能不做一番雪中送炭的举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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