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高阳 > 李娃 | 上页 下页
七五


  “不!”李姥的语气非常坚决,“不把这件事弄妥当,我的病好不了!”

  阿娃很为难。这是场严重的交涉,但李姥这个样子,便一句重话也不能说;说话不够力量,交涉便要落下风,所以她久久无语。

  “你倒是说啊!”李姥微微冷笑道:“事到如今,难道你还有什么顾忌?”

  她自然有顾忌的,顾忌不能太伤李姥的心,“我当初说过,”她用很和缓的声音答道,“如果一郎找了来,姥姥可不能再像从前那样子。你老人家是默许了我的。”

  “好吧,算我默许过你。可是,那不是他找了来,是你自己找上了他!再说,咱们这种人家,谁来都行,就只一层,来的一定是衣食父母,要不然,一大家人喝西北风不成?”

  阿娃想回答:“又何至于喝西北风呢?”她知道李姥手里的积蓄,足以安度余年;而且就这一个多月,在延寿坊重理旧日生涯,缠头之资怕上百贯都不止——“这难道不是钱?”她想这样质问,却终于忍住了;原因仍在不愿说一句重话,怕刺伤了李姥的心。

  “怎么又不说话了?”李姥逼得更紧了,“你要是觉得我的话不中听,你尽管说!”

  “姥姥看,以后该怎么办了?”阿娃试探地问。

  “人是你弄回来的,该你想办法。”

  这句话把阿娃说得气又上来了,“现在救人的性命要紧,以后该怎么办,我还没有工夫去想。”她冷冷地答说。

  李姥碰了个钉子,马上又把颗白发纷披的头,在枕头上转来转去,呻吟不绝。

  阿娃真是拿这位假母没有办法。她也明知道她一半做作;但以上对下,用这样的苦肉计,说来也很可怜。于是她又让步了!

  “我想这样。”她想了一下说:“在附近找所房子,把一郎搬了去。这样总行了吧?”

  李姥已看清了形势,要叫阿娃不顾郑徽,给几个钱把他遣走,那是决不可能的事。能够搬出去,免得在这里碍手碍脚,让一掷千金的豪客,不致于望而却步,已算是很好的安排了。

  她心里满意,表面却不显露出来,只问:“还有呢?”

  “还有……”阿娃迟疑了,照她的意思,最好朝夕跟郑徽厮守在一起;但这话说出来徒伤感情,是绝对不能为李姥所接受的,所以咬一咬牙,又说:“一切照常。”

  得到这样的结果,在李姥正符合她的原意。一高兴之下,复发的旧疾,霍然而愈;撑着手坐了起来,笑道:“也怪,不疼了!”阿娃又好气,又好笑,“我看你老人家,本来就没有病!”她毫无表情地说了一句。

  “只要你肯听话,我比什么都受用!”李姥拉住她的手说:“我这样依你,你也高兴了吧!”

  阿娃撇一撇嘴,用鼻子哼了一下,没有答话。

  “说真的,”李姥又说:“把郑郎搬出去住,最好。他也是个有志气的人,决不愿意自住在这里——那算是什么花样?亲戚、朋友,还是‘庙客’?谁看了都不象样子。再说,搬出去住,养病也好,读书也好,都清静自在!你说是不是呢?”

  这几句话,说得很近情理,阿娃不由得点了点头。

  “那么你去吧!说我劝他安心养病,另外我马上叫二宝去找房子!”

  这样安排,阿娃大致也是满意的。但想到从前李姥跟刘三姨那样阴谋算计郑徽,觉得不能就这样便宜了李姥,便故意问道:“一郎要提到平康坊的事,我该怎么说?”

  李姥脸一红,强笑道:“不会的。”

  看到李姥这样受窘,阿娃算是出了一口气;她心里惦念着郑徽,没有工夫再跟李姥多缠,匆匆忙忙又回到自己院里。

  郑徽已由绣春做主,被移到楼上;阿娃先在房门外悄悄张望了一下,看到他沐浴更衣之后,恢复了本来面目,只是玉树临风,温润滋泽的面庞,此时清癯如五十老者;神情落寞,眼色呆滞,亦已丝毫找不出当年轻裘肥马,顾盼自豪的英气。一年不到的工夫,一个人发生这么大的变化,可见折磨之深!

  这该谁负责呢?她想,不必怪李姥,更不必怪刘三姨和张二宝,他们对他并没有感情——而她,既然爱他,便应当负起一切责任。

  因此她对郑徽的心情,在这一念间有了极大的改变,她觉得从今以后,她对他的一切,应该都只为了一个目的:补过。

  于是,她做出欢欢喜喜的样子,掀帘入内。郑徽转脸看到她,落寞呆滞的神色,一变而为凄惶委屈,眼中闪耀着泪光,只叫得一声:“阿娃!”便紧闭双目,张大着嘴;他强忍着不让自己哭出声来,却忍不住泪水的泛滥——那无声的饮泣,看在阿娃眼里,才知道李姥当初做了怎么样可怕的事!

  她没有用言词劝慰他,只是俯在床前,用一块手绢不断替他拭泪;湿透了一块,又换一块。

  “阿娃!你何苦又害我?”郑徽语不成声地说,“我本来已看破了一切,准备糊胡涂涂,了此残生。现在,你又叫我想起了从前——你那知道,我不能想;想起来我恨不得马上就死!生不如死啊!”他哭着喊道:“苍天!你捉弄我郑徽还不够吗?为什么又鬼使神差,让我闯到这个地方来?”

  这真是所恶有甚于死了!阿娃的心情沉重到了极处——她意识到她今后的补过,将是一件极其艰巨的工作。

  “一郎!”绣春绞了把热手巾来替郑徽擦脸,一面劝慰,一面替阿娃分辩:“你别伤心了!也别错怪了小娘子,都是刘三姨出的鬼主意!我敢到庙里当着菩萨赌咒,小娘子事先一点都不知道。当时,听说姥姥病重,赶回来才知道受了骗;小娘子大哭大闹——这,一郎随便可以叫什么人来问,不是我绣春撒谎。以后……唉,这里面小娘子许多委屈,一时也说不尽;好在皇天保佑,总算又团圆了。一郎,否极泰来,你该高高兴兴的想想将来,还有一番事业要做,就不会伤心了。”

  这番话,郑徽在自我激动的心情中,一时无法听得明白;但有一点却是深深印入他脑中的,“阿娃!”他住了泪问:“竹林寺进香,别有阴谋,你事先不知道?”

  “我怎么知道?”

  “鸣珂曲,一日之间,搬得无影无踪,你也毫无所知?”

  “那都是一回事。连我也受了骗。”

  “这可真是奇怪了!”郑徽困惑地自语。

  “我不必急着分辩,日子久了,你自然知道。”阿娃停了一下又说,“当初我可曾有过一句讨厌你的话,你自己心里总该明白!”


虚阁网(Xuges.com)
上一页 回目录 回首页 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