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高阳 > 李娃 | 上页 下页
七四


  但在白天,他也实在只有假作看透了生老病死,虚矫地想学菩萨舍身饲虎的作为,才能把日子挨了过去。他的杖伤一直未愈,冬天一到,住在那四面通风的破庙里,手足更都生了冻疮,由红肿以至于溃烂。身上仍是那件用破布补了一块又一块的灰布袍,整天在打着哆嗦,只有晚上找些破板碎木头升起一堆火,身上才有一些暖气;而那红肿的冻疮,只要一感到热,便又痛又痒,常使他整夜不能成眠。

  到了雨雪载途的岁暮,日子更难过了。斜眼儿还算是有算计的,在神龛中储藏着一些干粮,遇到无法行乞的天气,勉强可供一饱;但这年冬天的长安,天气坏得很厉害,一进了腊月,几乎没有一天晴的日子;储藏的干粮很快地吃完了,积下的一些钱也渐渐用完了,大家都陷入半饥饿的状态之中。

  偏偏天又下了大雪,鹅毛似的雪片,日夜不停地飘了两天;整个长安城变得臃肿不堪,两县九衙都断了行人,好在民间富足,家家户户都有积聚的食粮,十天半个月足不出户,也不要紧。

  苦只苦了斜眼儿的那班弟兄。乞儿们有个抵挡饥饿的秘诀:睡着不动,保存元气。只有郑徽不懂这个秘诀,饿得头昏眼花,五中如焚,自以为能了生死,忘荣辱,此时却不敌腹中熊熊的饿火。

  第三天雪停了,生来一身懒骨的乞儿们,都还不想动,要看看天气再说。郑徽可是等不得了,撑持着竹杖,走出土地庙;但见白茫茫一片,遥望西市,冰清鬼冷,连条狗都找不出来。

  饿得头晕的郑徽,无法细作盘算,他只是一脚高、一脚低,踏着积雪一面往前走,一面凄苦地喊着:“求布施,求布施!”

  没有人理他。也许街道广阔,而且家家门窗紧闭,听不见他的声音;也许听见了懒得出门来看一看。

  那样拉长了声音喊,很需要用些劲;原来腹中就空空如也,一使劲更弄得虚火上升,额上冒着豆大的汗珠,双脚发软,一跤摔在雪地里。

  一阵彻骨的奇寒,几乎使他断了呼吸;一种死的恐怖,挤出了他的仅剩的精力,居然很快地从雪地里爬了起来。

  他的双脚还在抖颤,但终于站住了没有倒下去。他痛苦地发现,什么勘破生死关头,都是自己骗自己的大话。沦落到这样不堪的地步,却还留恋着毫不足恋的残生,真是没出息到尽头了。

  于是,他的双眼模糊了,脸上感到发热;也尝到了他自己的泪水的苦涩的滋味。

  然而他也知道,在那数尺厚的雪地里,即使想死,也不能够;就算甘心入地狱,也还得用自己的脚走了去。

  于是他提起沉重的脚步,为自己去开一条路。雪地里一个脚印接着他的另一个脚印,荒凉寂寞,就像亘古以来,便只他一个人走过这一条路。

  终于,他看到了一间开着的窗,和楼窗上的一个人影。

  但以相隔甚远,而且眼力也大不如前;只能从不甚分明的彩绣衣影中去想象她必是个丽人,然而这不是他所太注意的;只要是个人影,便能为气衰神敝、摇摇欲倒的他,带来稍稍振作的活力。

  “求布施——”他自丹田中发声;满腔的希望,溶入静寂如死的雪后晴空中,却如垂死哀鸣,令人毛骨悚然。

  这一声传入楼头,有人顿觉心神震荡!那声音彷佛极熟悉,却想不起是谁的声音?彷佛极遥远——远得像是前生隔世的声音;但是,决不是幻觉,她确确实实地知道,那声音是她曾听到过的。

  “啊,像他!”——想起像“他”,她反爽然若失,只有些惊异,世上竟有这样声音相似的人!于是,撇开了“他”,她才想到那乞儿真可怜!

  “求布施——!”这凄怨的声音后面,又长长地喊出一个字:“饿——!”拖下来的尾音,已不辨是哭还是喊?

  如一把刀刮着锅底,那声音让她心痛牙酸,再也无法忍受;退后一步,砰然一声把窗户关得死死的。

  然而隔绝想象,却不如隔绝声音那样容易,她立刻想到那乞儿看见她的动作以后所感到的失望:他会怨恨、诅咒,而怨恨、诅咒的不仅是她一个人,包括所有不该受怨恨、诅咒而该受尊敬、祷祝的好人在内——因为他会有这样的想法:有人见了这样凄惨的不幸者,而竟吝予一饭的施与,足见得这世界冷酷无情到了极处。

  一想到此,她头上发热,不安极了!唯恐乞儿远去,给她留下一个难以补救的罪过;便来不及告诉绣春,随手抓了件绣襦,披在身上,匆匆忙忙,下楼赶往门口。

  “小娘子,这么早,这么大雪,到那里去?”一个粗手大脚、蓬头垢面,名叫欢儿的灶下婢问她。

  这遇见得正好。“欢儿!”她吩咐道:“你到厨房里看看,有什么剩下的饭菜,快拿来!”

  “小娘子,你要这些东西干什么?”欢儿说,“新鲜馍,已蒸上了……”

  “别噜苏!快去,多拿些来!”

  说完,她掉头就往外走。大门上了很粗的木闩,费了好大的劲,才把它去掉;打开大门,一片强烈的雪光扑了进来,骤然间几乎眼都睁不开了。

  她用手遮着眉毛,半瞇着眼,向东面望去,雪地里一个蹒跚的影子在移动,心便放宽了,“喂,喂,要饭的,回来!”她大声喊。

  那蹒跚的影子很快地停住,回过身来向前走;显然的,他恨不得一步赶到,但雪又深,他的行动也是心余力绌,所以低着头,一步一跌地冲了过来。

  等他站定,抬头相视,她的想象突然冻结了!浑身的血,似已静止不流;只有一颗心,咚、咚,敲得像战鼓样既重且急!然后,她的两条腿,不由自主地抖个不住!

  她害怕极了!在她的感觉中,眼前就是地狱;一个丰神秀逸,意气自喜的名士,经过十八层地狱诸般苦刑的折磨,就变成了那样一个愁苦、衰颓、污秽,似乎已沦入畜生道的废物。

  这是不能叫人相信的!她以战栗的声音,试探着问说:“你,你是一郎?”

  那乞儿的脸整个地扭曲了!彷佛有恶魔在暗中掐住他的脖子,痛苦地挣扎着,却始终无法透一口气。然后身子摇摆了两下,悄无声息地倒在雪地里。

  这就是答复,这就是证明!她——阿娃再无可疑了。

  于是,有片刻的迟钝,当血液解冻之时,思绪如决堤之水,平日所蓄积的相思,此时都化作无尽的哀怜,胸腹之间摧肝裂胆般疼痛;双脚一软,也仆倒在雪地上。

  但是,阿娃并没有像郑徽那样昏厥;她咬着牙,尽快地爬了起来,嘶哑着叫一声:“一郎!”然后脱下绣襦,裹住郑徽的身子不住地摇撼着,一面焦急地喊:“一郎,一郎……”

  郑徽没有声息,身后的欢儿却惊诧得狂叫:“小娘子,你这是——”

  这下提醒了阿娃,“来!你力气大,帮我把他弄进去!”她说。

  欢儿不由自地倒退了一步,用疑惧的眼光看着阿娃,彷佛想逃的神气:

  “别怕,欢儿!”阿娃沉着了,“你知道他是谁?是郑一郎。”

  “郑一郎?”欢儿像被马蜂螫了一下似地,跳了起来。

  “是的!”阿娃说:“快动手!救人要紧。”


虚阁网(Xuges.com)
上一页 回目录 回首页 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