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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三


  如一把刀刮着锅底,那声音让她心痛牙酸,再也无法忍受;退后一步,砰然一声把窗户关得死死的。

  然而隔绝想象,却不如隔绝声音那样容易,她立刻想到那乞儿看见她的动作以后所感到的失望:他会怨恨、诅咒,而怨恨、诅咒的不仅是她一个人,包括所有不该受怨恨、诅咒而该受尊敬、祷祝的好人在内——因为他会有这样的想法:有人见了这样凄惨的不幸者,而竟吝予一饭的施与,足见得这世界冷酷无情到了极处。

  一想到此,她头上发热,不安极了!唯恐乞儿远去,给她留下一个难以补救的罪过;便来不及告诉绣春,随手抓了件绣襦,披在身上,匆匆忙忙,下楼赶往门口。

  “小娘子,这么早,这么大雪,到那里去?”一个粗手大脚、蓬头垢面,名叫欢儿的灶下婢问她。

  这遇见得正好。“欢儿!”她吩咐道:“你到厨房里看看,有什么剩下的饭菜,快拿来!”

  “小娘子,你要这些东西干什么?”欢儿说,“新鲜馍,已蒸上了……”

  “别噜苏!快去,多拿些来!”

  说完,她掉头就往外走。大门上了很粗的木闩,费了好大的劲,才把它去掉;打开大门,一片强烈的雪光扑了进来,骤然间几乎眼都睁不开了。

  她用手遮着眉毛,半瞇着眼,向东面望去,雪地里一个蹒跚的影子在移动,心便放宽了,“喂,喂,要饭的,回来!”她大声喊。

  那蹒跚的影子很快地停住,回过身来向前走;显然的,他恨不得一步赶到,但雪又深,他的行动也是心余力绌,所以低着头,一步一跌地冲了过来。

  等他站定,抬头相视,她的想象突然冻结了!浑身的血,似已静止不流;只有一颗心,咚、咚,敲得像战鼓样既重且急!然后,她的两条腿,不由自主地抖个不住!

  她害怕极了!在她的感觉中,眼前就是地狱;一个丰神秀逸,意气自喜的名士,经过十八层地狱诸般苦刑的折磨,就变成了那样一个愁苦、衰颓、污秽,似乎已沦入畜生道的废物。

  这是不能叫人相信的!她以战栗的声音,试探着问说:“你,你是一郎?”

  那乞儿的脸整个地扭曲了!彷佛有恶魔在暗中掐住他的脖子,痛苦地挣扎着,却始终无法透一口气。然后身子摇摆了两下,悄无声息地倒在雪地里。

  这就是答复,这就是证明!她——阿娃再无可疑了。

  于是,有片刻的迟钝,当血液解冻之时,思绪如决堤之水,平日所蓄积的相思,此时都化作无尽的哀怜,胸腹之间摧肝裂胆般疼痛;双脚一软,也仆倒在雪地上。

  但是,阿娃并没有像郑徽那样昏厥;她咬着牙,尽快地爬了起来,嘶哑着叫一声:“一郎!”然后脱下绣襦,裹住郑徽的身子不住地摇撼着,一面焦急地喊:“一郎,一郎……”

  郑徽没有声息,身后的欢儿却惊诧得狂叫:“小娘子,你这是——”

  这下提醒了阿娃,“来!你力气大,帮我把他弄进去!”她说。

  欢儿不由自地倒退了一步,用疑惧的眼光看着阿娃,彷佛想逃的神气:

  “别怕,欢儿!”阿娃沉着了,“你知道他是谁?是郑一郎。”

  “郑一郎?”欢儿像被马蜂螫了一下似地,跳了起来。

  “是的!”阿娃说:“快动手!救人要紧。”

  说着她自己先动手,欢儿不再迟疑,上前一把抱起郑徽;阿娃扶着他的肩,两人合力把他拖了进去,一直到厅上,才将他放倒在胡床上。

  这一路进来,惊动了好些人;一个个都在疑惧,不知道阿娃为什么把个死掉的乞儿弄回家?所以都赶了来,在廊下窥探着。

  “绣春呢?”阿娃喘着气问。

  “在这里。”正从楼上下来的绣春,答应着急步上前。

  “快拿姜汤来!”

  “这是谁?”绣春好像没有听见她的话,视线一直盯着胡床。

  “你看看是谁?”阿娃忍着泪回答。

  “是郑一郎!”欢儿大声宣布。

  “一郎?”绣春哇一声哭了出来,“怎么落到这个样子?”

  一句话把阿娃的怒火点燃了!李姥、刘三姨、张二宝的影子都在她的脑中浮现——却都是夜叉般的狰狞面目;连绣春,看上去都像个张牙舞爪的小鬼了!

  “这不是哭的时候!”她冷峻地命令:“赶快拿姜汤来!”

  这一句话也提醒了其它在欷歔雪涕的侍儿们,纷纷自告奋勇,帮着绣春去弄姜汤,留在那里的,都以关切而好奇的眼光注视着,或者悄悄地拭着眼泪。

  这对阿娃多少是种安慰,在这一座屋子中,同情郑徽的人,毕竟比算计郑徽的人多;她的气稍稍平伏了下来,便又能很冷静地来考虑一切了。

  她知道,郑徽只是饱受饥寒,骤然又遇见了意想不到的境况,爱恨交拼,一时经受不住,以致昏厥。当他醒来以后,脑中还是昏眩狂激的,唯有给他绝对的安静,才能使他恢复清明的心智。

  于是,她说:“这里不宜太嘈杂,你们都出去吧!别大惊小怪地,也不必去告诉姥姥!”

  “已经有人告诉我了!”门外有人应声,正是李姥;她扶着小珠的肩,走了进来,看着侍儿们,平静地说:“小娘子的话不错,这里不宜太嘈杂,都回到自己屋子里去!顺便把张二宝替我找来。”

  侍儿们都惮畏李姥的严厉,等她话一完,鸦雀无声地散了个干净。阿娃原来听见李姥的声音就有气,这时看她的态度很不坏,便坐着不响。

  “阿娃!”李姥一见侍儿们都走了,便低声理怨着说:“你好胡涂!怎么把个又脏又臭的乞儿,弄回家来!”

  一句话把阿娃说得血脉偾张,怒不可遏。但仍愿意极力抑制着,因为她知道她的怨恨,不能发一顿脾气就算了事。

  于是,她冷笑道:“哼,可不知道是谁害了他,弄成这个样子。”

  “有谁害了他?谁也没有害他!”李姥很快地答说:“咱们不必算这本旧帐……”

  “当然要算!”阿娃冷冷地打断她的话。

  李姥的脸色很难看了,一阵青、一阵白,好半晌说不出话。就这时,张二宝匆匆赶了进来:他昨夜喝醉了酒,刚刚起床,一时还闹不清怎么回事?只站住了脚,眼盯着胡床发呆。

  “二宝!”李姥严峻地吩咐,“把这个乞儿弄出去!丢在雪地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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