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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二


  绣春去倒来一杯冷茶,阿娃喝得涓滴不留;然后闭上眼,扶着头靠在桌上。

  “周郎,真是对不起!我家小娘子从没有喝过这么多酒,荒唐失礼,一切都请包涵。”绣春赔着笑说。

  “不要紧,不要紧。只不过——”周佶沉吟了一会,毅然决然地说道:“这样,我在这里喝一晚上的酒吧!你家小娘子也通文墨,总有什么书,拿两本来消遣消遣我长夜。”

  绣春方要答话,突然小珠喊一声:“绣春姊姊!”她转脸看到小珠庄招手,便走了过去——李姥在屏门后面,悄悄站着。

  “招呼客人到你小娘子房里去。准备好了酒菜茶水,扣上门;你就什么都别管了!”李姥这样吩咐。

  绣春恍然大悟,原来李姥是“拖人下水”的用心——勾栏人家,亲如母女之间,都是钩心斗角的,不能不叫人感叹。

  但话虽如此,她却乐于执行李姥的命令,因为她看出阿娃跟那姓周的还对劲,把他留在这里,或许可以稍慰阿娃的相思之苦,也不是件坏事。

  于是,她盈盈地笑着回到厅上,看见阿娃已伏在桌上,醉得不能动弹,便对周佶说道:“劳驾,帮着把我家小娘子扶上楼去!”

  周佶点点头站起来,扶起阿娃,把她一只手往他肩上一搭,右手揽着她的腰,半扶半抱地走向楼梯,一个侍儿持烛在前引路,绣春走在他们身后照看,一路喊着:“慢慢走,慢慢走,小心些!”

  周佶一直跟着引路的侍儿,把阿娃送到她床上才罢手。等他要回出来时,在后面的绣春堵着门笑道:“周郎!陪陪我家小娘子吧,喝酒也好,看书也好,都随你!”

  周佶倒是对灵慧丰盈的绣春动了情,伸手捏着她的右手,嘻嘻笑道:“说良心话,我实在想陪陪你!”

  绣春原是被客人调笑惯的,但都不像周佶这样出于真心的爱慕,因而一阵春心荡漾,微红了脸强笑道:“别那样馋猫似地盯着人吞,行不行?好好侍候醉了的那位吧!”说完,极轻巧的一扭身子,挣脱了他的手,翩然下楼。

  周佶心里痒痒地很不好受。走到楼前,开门让劲急的西风吹了一阵,才觉得舒服了些。

  绣春却已再次上楼,率领着两个姊妹,替周佶端来了酒果茶汤,又续上一条新烛,才悄悄掩门而去。

  这时,周佶方能静下心来,细细打量阿娃的香闺,帷幙帘榻,几案器用,无不精致;东壁一架图书,顺手抽了一本,一看竟是《离骚》,他大为惊奇;翻开第一页,发现钤着个白文的小印,是“定谟”两字。怪不得!原来是郑徽留在这里的。

  由郑徽想到阿娃,看她一片痴情,实在叫人感动。但他又有些弄不明白她对他的意思——怔怔地对着烨烨的红烛,浮起一种窅渺幽微、莫可究诘的情思。他想:无缘无故被深锁在这脂香粉腻的小楼之中,里面一个沉醉了的美人,外面一个思之不得的艳婢,这真是当时无可奈何,日后大可追忆的奇妙境界!

  “不可无诗为纪!”周佶诗兴勃发,一面喝酒一面构思,作好一首抄在纸上,再作第二首;一直吟哦到天色发白,作成四首七律,本想再写一篇小序,叙明缘起,但想想一落言诠,反失空灵之致,便只加了一个题目:《有遇》。

  那阿娃却醒了,宿酲未消,头上还昏昏沉沉地,揭开帐子看到疲倦的周佶和未灭的红烛,一时弄不清是怎么回事?

  “你可醒了!”周佶走近床前,笑道:“这一觉睡得很酣畅吧?”

  “你没有回府?”阿娃双眸炯炯地看着他问。

  “有缘共度此宵,一大幸事。”

  “可是——”阿娃转脸看了一下,不解地问:“绣春没有替你准备寝具?”

  “嗯,嗯,喝了一夜酒,也很不错。”

  “就那样坐着,过了一夜?”

  “还作了几首诗,记此奇遇。”

  “噢。”阿娃满意地点点头,“请外面坐吧,容我起床。”

  等周佶走到外间,绣春也正好推门进来,睡眼惺忪,颊上两团红晕;上身只穿一件紧身小袄,外罩绿线背心,越显得身段袅娜,妖娆动人。

  “好早!”周佶含笑招呼。

  绣春没有防到他在那里,身子一缩;周佶已拉住了她,一阵温暖的肉香,袭入鼻孔,他索性把她抱了个满怀。

  “别这样!放开手!”绣春又羞又急,低声喝阻。

  “我冻了一夜,让我好好抱一抱你,暖和暖和身子。”周佶也低声笑着说。

  绣春知道挣不脱,而且她也有些喜欢周佶,便让他抱着,凑在他耳边说:“你真的就那样坐着喝酒喝了一夜?”

  “可不是?还作了诗。”

  “我不相信,那么个大美人儿睡在旁边,你还安份得了?”

  “真的秋毫无犯!不信,你可以去问。”

  绣春仰起脸,仔细看了他一会,忽然噗哧一声,笑了出来:“放着现成便宜不检,跟我来噜苏!”

  “现成便宜在这里!”周佶飞快地在她颊上吻了一下。

  “你……!”

  刚说了一个字,阿娃在里面喊了:“绣春!”

  周佶松开了手,绣春狠狠瞪了他一眼,然后一面答应着,一面走进房去。接着,有别的侍儿来侍候盥沐,摆上朝饭;阿娃已打扮得容光焕发,重新向周佶道了早安,一起陪着吃饭。

  周佶已打算好了,告辞以前,光取出一块碎银子,作为对侍儿的赏赐;随后解下一个佩件——和阗脂玉雕成的双鲤鱼,双手捧到阿娃面前说:“聊以将意,莫嫌菲薄!”

  “不必。”阿娃拒而不受,“这是你心爱的珍玩,君子不夺人所好,你自己留着吧!”

  “这算是我代替郑定谟寄托相思。‘呼童烹鲤鱼,中有尺索书。’郑郎音信快到了!”

  “多谢厚意。你这样说,我再推辞,就变成不识抬举了!”阿娃接过玉鱼,又说:“既然如此,索性还想跟你要那四首诗,留着等定谟来拜读。”

  “好,好,在这里。”周佶把诗卷递了过去,阿娃也极郑重地收受。

  送客下楼,直到门外,殷殷道别,等阿娃回进来时,李姥站在廊下,正神色怡然地在嘱咐张二宝:“你到刘三姨家去,问问吴九郎住在那里?请他晚上来喝酒。”

  阿娃想提出反对,却无话可说。从此,她想替郑徽留着的那一点清白,便保不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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