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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〇


  “我看你的‘痼疾’也快好了。冬至一阳生,但盼‘重来消息’只在这几日之间。”

  “好得很!”阿娃愉悦地笑着:“周郎,你不俗!比那自鸣得意的吴九,高明得多了!”

  “吴九也算是风流倜傥的人物,只不过在你面前,可就配不上了!”

  “谁也配不上我……”阿娃打了个酒嗝,无法说得下去。

  “除非郑定谟。”周佶接口说。

  “嗯!”阿娃半闭着眼点点头,然后问道:“你的别号叫什么?”

  “佶字拆开来就是。”

  “吉人?”

  “对了。”周佶眼珠一转,突然兴奋地说:“我就是报喜的吉人,你跟郑定谟见面的日子,一定不远了。”

  “这话说得好,我敬你一杯!”

  “不!”周佶夺去她手中的杯子,“我干了,你喝一口意思意思吧!”

  阿娃使劲把杯子往怀里一带,酒泼了一大半,“这一点你就不像郑定谟了,他从不禁止我喝酒。不过,”她偏着头,彷佛遭遇了什么异常困惑的难题,“很奇怪的事,那时候我不怎么爱喝。”

  “所以你今天更不能多喝。”周佶劝道:“酒入愁肠,最易伤身。”

  “可是,这一杯一定得干。”

  周佶看她手中只剩下小半杯酒,便不再劝阻,陪她干了。

  “再干一杯!这一杯祝贺你吉人天相,进士及第。”

  “谢谢你。不过你还是不要干的好,慢慢喝吧!”

  “笑话!”阿娃一仰脖子,又把酒干了,“你说我量浅?”

  “阿娃,你快醉了!”周佶郑重其事地警告。

  “真的!”绣春也上来劝她:“小娘子,你听周郎的话,不要喝了。有孟津来的梨,我削两个替你醒酒。”

  “瞎说,没有醉,醒什么?你说,”她直凑到绣春面前,大声地问:“那里看出我醉了?”

  “人家周郎是‘明经科’,你说‘进士及第’,牛头不对马嘴,不是醉了?”

  “喔!”阿娃转脸大声问周佶:“你是明经科?嗯?明经是什么玩意?送给郑定谟,他都不要。”

  周佶相当窘,却又不得不敷衍喝醉了的人:“是的,是的,明经不成个玩意。”他顺着她的口气说,“你起来休息一会,要不要喝水?”

  阿娃点点头:“要凉的。”

  绣春去倒来一杯冷茶,阿娃喝得涓滴不留;然后闭上眼,扶着头靠在桌上。

  “周郎,真是对不起!我家小娘子从没有喝过这么多酒,荒唐失礼,一切都请包涵。”绣春赔着笑说。

  “不要紧,不要紧。只不过——”周佶沉吟了一会,毅然决然地说道:“这样,我在这里喝一晚上的酒吧!你家小娘子也通文墨,总有什么书,拿两本来消遣消遣我长夜。”

  绣春方要答话,突然小珠喊一声:“绣春姊姊!”她转脸看到小珠庄招手,便走了过去——李姥在屏门后面,悄悄站着。

  “招呼客人到你小娘子房里去。准备好了酒菜茶水,扣上门;你就什么都别管了!”李姥这样吩咐。

  绣春恍然大悟,原来李姥是“拖人下水”的用心——勾栏人家,亲如母女之间,都是钩心斗角的,不能不叫人感叹。

  但话虽如此,她却乐于执行李姥的命令,因为她看出阿娃跟那姓周的还对劲,把他留在这里,或许可以稍慰阿娃的相思之苦,也不是件坏事。

  于是,她盈盈地笑着回到厅上,看见阿娃已伏在桌上,醉得不能动弹,便对周佶说道:“劳驾,帮着把我家小娘子扶上楼去!”

  周佶点点头站起来,扶起阿娃,把她一只手往他肩上一搭,右手揽着她的腰,半扶半抱地走向楼梯,一个侍儿持烛在前引路,绣春走在他们身后照看,一路喊着:“慢慢走,慢慢走,小心些!”

  周佶一直跟着引路的侍儿,把阿娃送到她床上才罢手。等他要回出来时,在后面的绣春堵着门笑道:“周郎!陪陪我家小娘子吧,喝酒也好,看书也好,都随你!”

  周佶倒是对灵慧丰盈的绣春动了情,伸手捏着她的右手,嘻嘻笑道:“说良心话,我实在想陪陪你!”

  绣春原是被客人调笑惯的,但都不像周佶这样出于真心的爱慕,因而一阵春心荡漾,微红了脸强笑道:“别那样馋猫似地盯着人吞,行不行?好好侍候醉了的那位吧!”说完,极轻巧的一扭身子,挣脱了他的手,翩然下楼。

  周佶心里痒痒地很不好受。走到楼前,开门让劲急的西风吹了一阵,才觉得舒服了些。

  绣春却已再次上楼,率领着两个姊妹,替周佶端来了酒果茶汤,又续上一条新烛,才悄悄掩门而去。

  这时,周佶方能静下心来,细细打量阿娃的香闺,帷幙帘榻,几案器用,无不精致;东壁一架图书,顺手抽了一本,一看竟是《离骚》,他大为惊奇;翻开第一页,发现钤着个白文的小印,是“定谟”两字。怪不得!原来是郑徽留在这里的。

  由郑徽想到阿娃,看她一片痴情,实在叫人感动。但他又有些弄不明白她对他的意思——怔怔地对着烨烨的红烛,浮起一种窅渺幽微、莫可究诘的情思。他想:无缘无故被深锁在这脂香粉腻的小楼之中,里面一个沉醉了的美人,外面一个思之不得的艳婢,这真是当时无可奈何,日后大可追忆的奇妙境界!

  “不可无诗为纪!”周佶诗兴勃发,一面喝酒一面构思,作好一首抄在纸上,再作第二首;一直吟哦到天色发白,作成四首七律,本想再写一篇小序,叙明缘起,但想想一落言诠,反失空灵之致,便只加了一个题目:《有遇》。

  那阿娃却醒了,宿酲未消,头上还昏昏沉沉地,揭开帐子看到疲倦的周佶和未灭的红烛,一时弄不清是怎么回事?

  “你可醒了!”周佶走近床前,笑道:“这一觉睡得很酣畅吧?”

  “你没有回府?”阿娃双眸炯炯地看着他问。

  “有缘共度此宵,一大幸事。”

  “可是——”阿娃转脸看了一下,不解地问:“绣春没有替你准备寝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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