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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七


  就这样一面吃饭,一面在算计,始终默默无语。绣春看在眼里,自然关切,便等阿娃视线触及她时,悄悄问说:“小娘子往后到底怎么个打算呢?”

  “有什么打算?”阿娃苦笑道:“过一天,算一天,我们这种人家,身不由己,从何打算起?”

  “话不是这么说。”绣春急转直下地点了一句:“试期又快到了!”

  “是啊,各道的举子,我看已经来了不少。”

  “只怕一郎又到了长安。”

  这一句话,正说中阿娃的心事:她痴痴地望着绣春,似有千言万语,却不知从何说起?

  “如果到了长安,想来一定会到鸣珂曲去找。”绣春又低声地说。

  “可不是?”阿娃着急地说:“找不到他不会死心的,一定四处八方,整天乱碰;那样子仍旧不能好好用功,来年礼部贡院又是一场空。”

  “就是这话啰!”绣春说:“咱们得要透个消息出去……”

  “啊——”

  阿娃如梦初醒,大彻大悟,放下饭碗,眼神闪烁地望着绣春,终于现出一丝成竹在胸的微笑。

  “跟我上姥姥那里去。”

  “慢慢。”绣春倒颇沉着,“该说什么话?想好了再去。”

  “我已经想好了。”

  于是,两人到了李姥那里。阿娃先问问头疼好些了没有,晚上吃了些什么?然后向绣春使了个眼色。

  “都来吧!”绣春招呼所有的侍儿说:“把冬至做糕的粉磨出来。”

  那些侍儿们闲居无事,巴不得找些有趣的事做,闻绣春一说,都兴高采烈地跟着去了;只有李姥的一个心腹,还在那里侍候。

  “你也去吧!”李姥半闭着眼说;她貌似昏愦,其实阿娃的眼色,绣春的作用,全都明白。

  “姥姥!”阿娃平静地说:“我依你好了!”

  “这才好!”李姥全睁了眼,露出欣慰慈祥的神色:“你算是想通了。你想,我还有几年好活?趁这时候多积聚些,还不是为你?我又没有第二个,等我两眼一闭,一切都是你的。”

  “这话说得太远了,我们说眼前。依是依你,可也不能全依。”

  “怎么叫不能全依?你说吧!”李姥挪了挪身子,“来!坐我身边来说。”

  阿娃便挨着李姥在一张榻上坐下,却不急于说她的条件,只慢条斯理地剔着指甲,很细心似地,倒像闲得太无聊了,一件极微细的事,也可以拿它作为一种很有趣的消遣。

  李姥可沉不住气了,她捏住她的手问:“说了一半,怎么不说了?”

  “我想还是不说的好,”阿娃故作盘马弯弓的姿态,“说了你也不能依我。”

  “不管什么,你倒是先说了出来,咱们娘儿俩再商量。”

  “也没有什么好商量的,依就依,不依就不依。”

  “你这孩子,脾气越来越僵了!”李姥停了一下,换了副极恳切的声音又说:“只要我能依你的,一定依你。再说句老实话吧,就算我不能依你,你一定要那样办,我还不是拿你没有办法?长安米珠薪桂,撑持门户不容易,你要体谅我。自然最好;不体谅我,我还是那样待你。说来说去,我就是你一个;我也没有几年了,只巴望你别离得我太远,有一天倒了下来,这把老骨头还有人料理,我就心满意足了。”

  李姥这番话,说得泫然欲涕,十分伤感。那虽不免做作,但至少也有一半是真感情。多少年来,遇到这样的情形,阿娃总是心里酸酸的,再有委屈也只好算了。

  因此,原来是故意不肯痛痛快快说明白,这时却真的吞吞吐吐说不出口了。

  “你有什么主意,尽管说出来,大家商量。”李姥再一次以极慈祥的声音去软化她。

  “我打算只侑酒,不留宿。”阿娃终于把她的条件说明了。

  而李姥的回答是出人意料的,“我当什么为难的事?”她彷佛失笑似地,“依你,依你!”

  阿娃倒有些弄不懂她的意思,如果不准备留宿,宵禁以前就得打发客人走路,那不会有多大的好处;然则李姥所图的是什么呢?

  且不管它!阿娃心想,既然已经开了谈判,不妨好好说个明白。于是又说:“还有一层,一郎多半又从常州到长安来了;如果他找了来,姥姥可不能再像从前那样子了!”

  李姥恍然大悟,怪不得她变了主意,原来是打算着郑徽闻风而来。哼!她心里冷笑,表面却装得似有惭色,“过去的事,不必再说了!”她只这样说了一句,不作正面的答复。

  但阿娃已很满意。从第二天起,重温旧日营生,一早起来理理曲子,收拾收拾乐器;吃过午饭,熏香膏沐,妆成以后,静静坐着,等待召唤。

  李姥的一切毛病,自然也都不药而愈。精神抖擞地督饰着下人们,准备迎宾;从厨房到客厅,所有的食用器物,一一亲自检点。到了饭后,命两名侍儿,打扮得花枝招展,往开了一扇门的大门口一站,恣意谈笑,做个活的幌子。

  于是,游蜂浪蝶都被那两个面目皎好、素性轻狂的侍儿吸引得驻足不去。她们是经李姥细心教导过的,搔首弄姿以外,还有一副善于看人贫富的眼力,寒酸的士子,不屑一顾;有那衣饰华丽,意气舒徐的上来搭讪,只要三言两语,立刻就被请了进来。

  请是请了进来,还要经过李姥的鉴定;她在屏后先偷窥一番,看来客的身份,决定点茶或是置酒。阿娃倒是一视同仁,不管李姥如何招待,她只陪着款款闲谈,言语粗俗的,稍微冷淡些;气度高雅的,便多假以词色。如果客人提出要求,她也肯唱支曲子;有时遇到豪客,便到邻近的教坊中找乐工来演奏,笙歌嗷嘈,比在鸣珂曲时还热闹些。

  这样要不了半个月,声名就传出去了。那两个活幌子不必再挂出来;自有人慕名来访,但却轻易不能仰望颜色——那是李姥的主意,故意抬高阿娃的身价,准备钓一条大鱼。

  大鱼倒是不少,可是没有一条能够上钩。因为上门的豪客,惑于阿娃的艳丽,当然都存着一亲芳泽的愿望;这愿望一时自不容易达到,但至少得有希望才肯报效,而阿娃就是不愿给人这么一点希望。每到天色将暮,阿娃或是绣春,便提醒客人;宵禁将到,快请回去。一次如此,两次如此,到第三次客人便心冷了,有的绝迹不来,有的来是来了,却不肯大把花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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