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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三


  郑徽尽自摇头。他很知道,自己见了贾和都无法把过去的一切说出口来;见了父亲,自然更难启齿。无论如何,他得要一些时间,先把见父亲的勇气培养起来。

  “老贾!”他怯怯地说:“你先回去,就说没有找到我。明天,明天我一定去见父亲。”

  “为什么呢?”

  “不为什么?我只是有些——”他老老实实招承了:“有些怕。让我先定一定心。”

  贾和一听这话,很容易明白。他的沦落,多半是咎由自取。沉吟了半天,知道无法逼他回去;但又怕一夜之间,别生枝节,决定破工夫守着他,好歹得让他们父子见了面,才算尽到了自己的责任。

  于是,他说:“也好。今晚上你先把所有的话告诉我。一郎,你别怕,父子到底是父子,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郑徽点点头,略作一番检点,倒积下了十几贯钱;取了两贯留在身边,余下的托同事转赠魏仙客的家属。交代了这件事,又跟同事一一道别,然后领着贾和到西市旅舍投宿。

  经过这一段时间,郑徽的情绪比较安定了。在灯下为贾和诉说自到长安的经过,有的地方强调,有的地方简略,强调的是朱赞的仇怨,简略的是西堂的温柔岁月;说到被刘家送入西市凶肆,等死待埋,主仆两人又抱头痛哭了一场。

  痛定思痛,贾和觉得谁也不能怪——甚至也不能怪郑徽,只怪命运太坏,所有的不幸都凑集在一起,才造成这样一个悲惨的结果。他以他自己的想法,推及郑公延,相信郑徽必定能得到他父亲的谅宥;因此百般开导,终于把郑徽说动了,答应一早就回永兴坊去见父请罪。

  在永兴坊行寓的郑公延,却几乎一夜未睡。到日暮宵禁将要开始的时候,他还没有见到贾和回来,就知道做梦也没有想到的事,居然实现了;情况很明白地摆在那里,如果贾和发现那“冯二”不是郑徽,他没有理由不回来的。

  但是,郑公延在内心中拒绝承认自己所体察到的事实,在他的想象中的郑徽,不出两种状态,一种是门第高贵的翩翩浊世佳公子,春风得意,荣登上第,为人人所艳羡;一种是才丰命啬,中道夭殂,留下几篇好诗,传诵人口,提起他的遭遇,人人浩叹惋惜。

  除此以外,不可能出现第三种状态——那样一个形容猥琐,竟至以出卖涕泪,唱挽歌为生的人,郑公延觉得对他和他的门第亲族,是一种无法容忍的侮辱,他宁死也不能要这样一个儿子。

  然而,竟居然要有这样一个儿子了!那是件离奇得令人难信的事:就像有个身份下贱的不相识的人,忽然来冒充他的儿子一样,使他怒不可遏!

  这一夜他越想越恼怒,竟至终宵不能合眼:天一亮,他就叫其他的仆从,分头寻找贾和。此刻,他唯一的希望是,自己所设想的一切,完全是无中生有的庸人自扰;贾和只是迷了路,迫于宵禁,才在外面被困了一夜。

  吃过早饭,郑公延贴身的一个书僮小进,一脸惊喜之色,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地进来察报:“一郎回来了!”他大声地喊:“一郎没有死!好好儿的;只是瘦得快认不得了!”

  郑公延的心,猛然往下一沉,一阵晕眩,跌坐在胡床上,手扶着头,半晌作声不得。

  小进只以为他骤得意外消息,难以相信,便上前扶着他,又说了句:“是真的。”

  郑公延一掌打在小进脸上,厉声咒道:“我知道是真的。何用你来瞎起劲?”

  小进掩着脸不敢响,他再也不明白,为了什么挨了这一巴掌?

  就这时,贾和也进来了;一看郑公延面色不愉,特别加了几分小心,轻轻说道:“果然是一郎。他不敢来见郎君,是我好不容易把他骗了来的。”

  “谁要你多事?”郑公延瞪着眼说。

  “自家骨肉,流落在外面,总不是事。郎君,”贾和嗫嚅着说:“一郎九死一生,也吃了不少苦,你可怜可怜他吧!”

  “哼!”郑公延冷笑一声,问:“不是说中途遇盗,怎么又到了长安?”

  “没有遇盗这回事……”

  贾和才只说了一句,把郑公延刚胀下去的怒火,倏地全翻了上来:“这一说,他是冒贾兴的名义,写信撒谎?既然自绝于父母,今天又跑来干什么?”

  “那也是怕见父母,一点羞耻之心。”贾和解释着答说:“其实一郎自己又何尝不心痛?”

  “那么这一年,他到底在什么地方?”郑公延又补充了一句:“我是说他在入闱以前,住在什么地方?”

  贾和默然,他不敢说破真相,怕更惹郑公延生气。

  “哼!不用说,当然是平康坊的勾栏人家!”郑公延厉声问道:“是不是?”

  “是。”贾和硬着头皮答应,却又为郑徽解释道:“郎君三十年前,不也走马章台,一日看尽北里花?这不足为奇。”

  “哼!”郑公延为了维持他的尊严,大声斥责:“你简直拟于不伦,竟拿我跟他相比?我辜负了父母的教训?还是败坏了郑家的令誉?他自到长安,只写过两封信回家,可见自始就甘于下流,沉湎酒色,心目中从来就没有父母两字,天性凉薄到如此,你还替他辩护?”说到这里,他把脸一沉,冷冷地吩咐:“下去!不准你过问这件事。”

  贾和从未碰过这么大的钉子,心里十分难受,却又不敢声辩,只好悄悄退下,躲在屏风后面;暗中还在打算,如果郑公延对郑徽责罚得太重,他还要不顾一切,出来解劝的。

  他没有想到,郑公延却站起身来,走了出去。等了一会,看看没有动静,放心不下,便一路寻了来,走到门外,只见四骑马已快出永兴坊;四骑马中,认出有郑公延父子,另外两个自然是仆从,就不知道是谁?

  于是他找到小进一问,郑公延所带的两个人,是常州刺史署中,这年春天新补的两名差役;他们和郑徽,彼此都是陌生的。

  贾和大为惊疑,立即跨上一匹马,赶出永兴坊,却是四顾茫茫,不知往那个方向去找?只好漫无目的地在附近几坊乱转。

  而郑公延却有预定的目的地,他出了永兴坊西门,一直往南疾驰,越过曲江,折往西南,到了杏园附近,已经是很荒僻的地方了。

  于是他领头下了马,铁青着脸站在那里,以愤恨得要喷出火来的眼光,看着郑徽。

  郑徽的感觉很奇怪,他想通了,有种生死置之度外的豁达,由于心理上已有接受任何责罚的准备,所以他并无恐惧。自然,他心里也充满了惭愧疚歉,然而他不愿多说什么;因为他的深重的罪孽,无丝毫辩解的余地,所以说什么话,都是多余的。

  “爸爸!”他只伏在地上叩了个头,说了句:“儿子不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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