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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四


  “那也许——”杨开远有些支吾了,“也许早断了气,当地有那行好的人把他埋掉了。贾大叔,”杨开远不能不劝慰他两句:“生死有命,你看开些吧!他父亲都下得了那个毒手,你又何必替他伤心?”

  贾和没有答话,慢慢地两行眼泪流了下来;掩着脸,一路哭了回去。

  杨开远心里非常难过,几次想道破真情,却又怕真的替肆东惹了麻烦。就在踌躇难决时,贾和已走得无影无踪,就算想说实话,也不可能,只得叹口气算了。

  然而,“冯二”的死活,一直挂在他的心上。朝思暮想,眠食不安;到第三天实在忍不住了。一个人溜到土地庙,装作无意地朝里一望,看到“冯二”竟依然直挺挺地躺在那里。

  一种没来由的怯意,使他不敢走近去看;也不敢站住脚注视,只是来回地走着,经过庙里望一望,但他始终无法确定,“冯二”到底是死了?还是活着?

  “真傻!”回到家,他忽然想到了,敲着自己的头,骂了一句;如果“冯二”已死,尸体都该烂得发臭了,既然仍是那样子躺着,自然还没有断气。

  这是奇迹!惊异之余,他有着更多的安慰,可是他不想再去多管闲事,只要知道“冯二”没有死,他就安心了。

  第十章

  郑徽虽没有死,但恍恍惚惚,成了个半痴的人。

  他的肉体和精神都被摧残到了极处。那一顿鞭子,把他的记忆打得寸寸断裂,失掉了做人的凭依;似真还假的往事,游移不定的感觉,使他不知道自己是人,是鬼?是在人间还是地狱?

  他没有想到过死——就像他初次发现鸣珂曲和刘三姨家人去楼空时,跳河自杀那样;但也不知道什么叫生趣?只是还有点迟钝的欲望,饿了想吃、渴了想饮。

  那残缺不堪、香火久绝的土地庙,原有一群乞儿盘踞在那里,郑徽算是他们的一个新同伴。但这是逐渐才为他们所承认的;最初发现他时,他们的态度并不友好。

  “老大!”当他们其中有人第一次看到他以后,向他们的头儿去报告:“不知道谁把个死人丢在这里!”

  “好像还没有死。”另一个做了不同的说法。

  “让我来看看!”

  那外号“斜眼儿”的头儿,蹒跚地走到郑徽面前,蹲下身去,微偏着头看了一下,又试试他的鼻息,站了起来。

  “死是还没有死。但也快了!”斜眼儿威严地吩咐:“搜搜他身上,有些什么东西?”

  口袋里搜出来一些碎银子,腰里找出来一块汉玉玦——那是郑徽的母亲给他的,据说佩在身上可以辟邪;郑徽在李姥家床头金尽时,都还舍不得卖掉它,现在落到了乞儿手里。

  在他们,这已是一笔很不小的财富。于是有人起了谋财害命的念头。

  “老大!”有人悄悄献议,“弄死他算了!万一这家伙好了起来,要他自己的东西,反而麻烦!”

  “别作孽!”斜眼说:“他自己会死的。”斜眼儿斜着眼看看郑徽的脚:“那双鞋还不错。脱下来!”

  斜眼儿穿着郑徽的鞋,到西市找到专收“黑货”的,把那块汉玉块卖了五贯钱,买酒买肉,回来向大家宣布;休息几天,把钱用完了再去要饭。

  这是难得有的假期,乞儿们对郑徽开始有了好感。斜眼儿酒醉饭饱,动了恻隐之心,吩咐手下说:“去看看!那个人回了老家没有!如果断气了,赶快去通知坊里地保:弄床草荐裹一裹,早早送到义家地去埋掉,入土为安。”

  被派遣的人去了回来报告:“没有死。”停了一下,又说:“眼睛好像会动了!”

  “奇怪!”斜眼儿不信,走过去一看,果然,眼珠已能微微转动。

  “喂,你姓什么?”有人问。

  没有回答,但眼珠又转了一下。

  “看来这个人命不该绝。”斜眼儿说:“烧点水来给他喝。”

  两三个乞儿,七手八脚找了些枯枝落叶,生起火来,用个破瓦罐,烧开了水,等它凉一凉,斜眼儿喝了一口,含在口里,然后嘴对嘴喂着郑徽喝了下去。

  这样有大半碗水灌下去,谁都可以看得出来,郑徽已大有转机了,他的嘴唇现出淡红的血色,头部微微摆动,而最显著的迹象是,他的喉间已能发出轻轻的呻吟声。

  “这下活过来了!”乞儿们高兴地喊着。

  “喂,你叫什么名字?”斜眼儿问。

  郑徽闭上了眼,是不愿回答的表示。“先不问了!”斜眼儿对他的一手下说:“再去煮点粥来!我去找药。”

  喂了一碗薄粥,服了斜眼儿讨来的伤药,郑徽开始感到全身酸楚难当;但浑身动弹不得,只是彻夜呻吟着。

  乞儿们都让他搅得好几夜不安,然而无可奈何。幸好,伤势一天天地轻了,只不过手足都还无法举动;有那经过的人,看他可怜,都布施几文钱在他身边。

  这一来,郑徽对他的“团体”发生了作用;斜眼儿拿一顶帽子和一个瓦缸摆在他身边——长安人是势利的,但也是慷慨的;附近居民都知道土地庙有这样一个十分可怜的半死半活的乞儿,常常拿吃剩下的残羹冷饭,倒在那瓦缸里;或者丢些钱在破帽子里。积少成多,斜眼儿他们很沾了些光。

  大概有个把月的工夫,郑徽渐渐能坐了起来,撑一根竹杖慢慢走几步;同时他的记忆也稍稍恢复了,但那只能替他带来万箭穿心般的痛苦,每一想到他父亲在杏园中的神态,马上就像有人一把拉住他的头发,凌空提了起来,气血上逆,满眼金星,额上涔涔地冒出冷汗,惊悸得好半天都不能静下心来。

  而大部分的时间他是麻木的,思维在一种无想象的状态中,见到的人与事在朦胧梦寐之间;吃着肮脏的残羹,度着多余的日子。

  就是这样一个被剥夺了做人的最低限度的尊严,像头猪样活着的人,却仍旧在许多人的心中占了十分重要的地位。

  第一个,阿娃,她在回忆和猜想中打发光阴,而回忆和猜想,都是属于郑徽的。

  西堂的岁月,当时等闲度过,事后回想,他的潇洒的风度,温厚的性情,隽妙的谈吐,以及那一片默注的深情,真是叫人心醉!而现在天各一方,只能在祈求中相会了。

  真的梦见了,她反不要那些梦。她梦见郑徽流落在京洛之间;梦见郑徽为严父所责。梦见郑徽为强盗所杀。每一次都从梦中惊出一身冷汗。

  “那不是真的!”她坚决地对自己说。但是郑徽到底是怎么个情形呢?她常常一个人在痴想,最可能的一种情形是,他在常州下帷苦读,准备卷土重来,湔雪前耻。

  于是,她陡生无穷的希望,她相信只要郑徽再到长安,一定仍旧会来看她的。

  于是,她吵着要搬回鸣珂曲——为了便于郑徽的重来。

  “那怎么行呢?”李姥答复她说,“房子是别人的,等我们一退掉,早就赁给别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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