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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四


  郑公延的声音,出奇的冷静:“你现在才知道不孝,晚了!”于是,他自己一马鞭抽向郑徽,然后,又以坐堂行刑时的语气命令:“替我打!”

  那两个差役虽不是侍候刺史坐堂的老手,但耳濡目染,也懂得点行刑的诀窍,一鞭下去,其势虽凶,实际上刚在一接触郑徽的后背,便很巧妙地缩了回去,所以并不太疼。

  郑公延做了多年的州牧,还有个看不出来的?大喝道:“替我着实打!剥了衣服打。”

  那两个差役面面相觑,互相使了个眼色,一齐上前,剥落了郑徽的衣服。然后再一鞭下去,背上立刻出现了一条鲜红的血痕。

  郑徽疼得额上冒出黄豆大的汗珠,但他咬紧牙关,一声不哼,甚至还直挺挺地跪着,无丝毫退缩之意。因为他是以赎罪的心情来接受责罚的,肉体上的痛苦越深,心理上的负担越轻。

  做父亲的却误会了!郑公延看到他这样倔强,认为他至今没有一点悔悟的心,越发愤怒,一迭连声地咆哮着:“打、打!用力打!”

  那两个差役无可奈何,只好狠着心打。郑徽无法再保持跪着的姿态,仆倒在地上;每一鞭下去,便是一阵抽搐,可是他始终不愿喊一声痛。

  这一来,把郑公延激起了非要折服他不可的狠心,从差役手里夺过马鞭,亲自下手,在他的感觉中,他所鞭责的不是一个不肖子,而是一个桀骜不驯的江洋大盗,死不足惜。

  当爱变质为恨时,恩尽义绝,往往会下毒手。自我激动的郑公延,已进入半疯狂的状态,追逐着满地打滚的郑徽,鞭下如雨,连那两个差役都看得心惊肉跳,恻然不忍,一个上前,从身后把郑公延抱住;一个去夺他的马鞭。

  “放开我!”郑公延厉声叱斥,同时一鞭抽向那来夺他的手的差役。

  那差役忍着疼,到底把鞭子夺了过来,“不能再打了!”那差役说:“人只剩了一口气,怕命都难保!”

  “这种人生不如死,别管他!”郑公延喘着气说,“回去。到家不准多说!”

  那两个差役表面上唯唯称是,终觉于心不忍,回到永兴坊,悄悄商议了一下,决定把这消息透露给贾和。

  “唉!”贾和顿足长叹,“早知如此,我不该把他找回来的,都怪我不好!”说着怨嗟不绝。

  “大叔!”有个差役说:“救人要紧,看那样子,耽误不起,你快想办法吧!”

  “事情还要做得秘密。”另一个差役指指里面说:“不能让那位知道!”

  贾和细想了一会,发现这场天伦之变,要比他想象中严重得多:警惕于前一天处置未善,冒冒失失把郑徽劝回家来,弄成这么一个糟糕的局面,他再也不敢轻率行事了。

  想来想去,只有仍旧托西市凶肆的人帮忙,比较妥当。于是他把自己的一些私蓄,尽数带在身上,悄悄骑马赶到西市。

  西市凶肆的主人逃跑了,冯大被抓去以后,迄未释放,店中乏人主持,无形中成了歇业的状态。贾和敲了好半天的门,才有人出来应接;那人还认得贾和,把他请了进去,询问来意。

  “我家小主人,让他父亲打伤了,丢在那里不管。我来拜托各位,看在你们过去同事的份上,救他一救!”

  “人在什么地方?”

  “在杏园一带。”贾和答说。

  “那一带地方大得很,总得有个准去处,才容易找。”

  “这我就不知道了。”贾和把身上带着的一些碎银子,都取了出来,放在桌上,说:“救人性命,在各位是行善,在我不能不表示谢意。钱不多,先请各位喝杯酒,等找到了人,怎么样的安顿,我们再来商量,总不教各位受累就是了。”

  这一着很有效,凶肆中有人答话:“我叫杨开远。贾大叔,你放心,我们马上跟你去找!”

  凶肆中力夫和扛抬的用具都是现成的,由杨开远指挥,一共派了六个人,跟着贾和一起出发;自西市到城南杏园,路很不少;深秋日短,等出了南城明德门,太阳已经偏西了。

  贾和从未来过杏园,那两个差役说的方位又欠清楚,偌大一片荒野,找起来相当费事。贾和心里非常着急,怕关了城回不去;郑公延必要查问,事情就麻烦了。

  于是,他停下来跟杨开远商义,“城门可是要关了,但人也非找到不可。怎么办呢?”他搓着手说,两条眉毛快连在一起了。

  “当然要找。”杨开远答得干脆,“找到为止。”

  “不瞒你说,我一定要赶回去!不然,我家老主人会查问。”贾和又说:“还有一层,你们各位找到了人,如果城门已关,一样也是回不去啊?”

  杨开远沉吟了一会,答道:“这样吧,贾大叔,你先请回去;我们在这里再找,找到了如果今晚不能进城,那怕荒寺破庙,好歹将就一夜,一天亮就进城。你明天上午到西市来听消息好了。”

  这是眼前所能想到的最好的一个办法,贾和自然同意,又重重拜托了几句,便先骑马进城,赶回永兴坊。

  杨开远一看天色快黑,不敢耽误,略略端详了一下地势,把六个人分为三路,自杏园以东向曲江以西,分头向前搜索。

  “有了,有了!”左面一路的人,在一片墓地中大喊。

  杨开远赶紧同右路的两人,一齐奔了过去,看到地上僵仆着一个人,上半身是赤裸的,但青一块,紫一块,遍体皆伤;脸上染满了血迹和泥土,面貌几乎难以辨认——可是,不用辨认,也可以确定他必是“冯二”。

  “死了!”有人探了探他的鼻息,又掀开他的眼皮看了看,站起身来,毫无表情地说。

  “等我看一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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