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高阳 > 李娃 | 上页 下页
四三


  郑徽扪心自问,洛阳之游,确是为了逃避朱赞他们的纠缠,说起来是有些辜负别人的盛情,所以内心颇为不安,想了半天说:“你看有什么补救的办法?”

  “也无所谓补救。事过境迁,算了。”

  既然韦庆度也这样说,郑徽真的也只好“算”了。世上的事,本来就不能尽如人意,随缘度日,把恩恩怨怨看开些才是免除烦恼的好办法。

  由长安谈到洛阳,郑徽把他这个月所作的诗,念给韦庆度听,绮情艳语,无限的旖旎风光,听得韦庆度不胜羡慕。

  “去过北邙没有?”

  “喔,”郑徽说,“那是东汉以来历代帝王将相的陵寝,还没有去过。”

  “伊阙石刻、龙门二十品,都看到了?”

  “没有。”

  “金谷园呢?”

  “没有。”

  “白马寺就在洛阳城东,那总去逛过?”

  “也没有。”

  韦庆度大笑:“这也没有,那也没有,你整天就跟阿娃俩躲在那小楼里,黏在一起?”

  郑徽被他说得红了脸,强笑道:“原来就是图个清静才到洛阳来的,所以哪里也没有去。”

  “这一向,我也很少出门。”韦庆度话题一转,谈到他自己,“算是把《礼记》、《左传》好好温习了一遍。”

  这两部书是所谓“大经”,进士试第一场“帖经”,以《大经》和《论语》为出题范围;这是考记诵之学的硬功夫,那三部书背得越熟越好。郑徽天性不喜经学,而且觉得硬背死记,毫无意思,所以一提到这上面,他的眉心打了个结。

  韦庆度看出了他的心事,提醒他道:“试期不到一个月了,你也得准备准备才好。”

  “《左传》我还比较熟,《礼记》、《论语》得从头理一理。但是,我实在不耐烦一个字、一个字去强记。”

  “那可是没有办法的事,明知道枯燥无味,不能不过这一关。”

  “万一过不了这一关呢?”

  “那要看人而定。”韦庆度说:“像你,现在已经名动公卿,主司当然另眼相看;万一第一场‘帖落’,第二场诗赋考得好,也就放过了。这有个名称,叫做‘赎帖’。”

  听了这话,郑徽放心了。不过“赎帖”而及第的进士,名次一定不会中得很高,这是可想而知的;所以他在心里暗暗盘算,还是应该尽力把那三部书背熟,能够第一场不至于“帖落”,第二、三两场,再拿真本事出来,好好角逐一番,那么夺魁也不是无望的。

  为了急着赶路,韦庆度不敢多饮,饱餐一顿,就在酒楼门前作别,跨马西去。

  郑徽回到客店,伴着阿娃过年。只不过二更时分,街上爆竹还此起彼落,放得非常热闹,阿娃却已困倦了;病体初愈,他不敢勉强她坐夜守岁,让她早早上床,而他却无丝毫睡意,对着一盏孤灯、一盆炉火,独酌遣闷。

  不知怎么,他忽然非常想家。他想他母亲,也想他母亲此时在常州一定也在想他——就这一念间,母亲的种种的慈爱,都在他脑中浮现了,特别是动身到长安来的前一晚,母亲一遍遍替他检点行装,一遍遍嘱咐贾兴要好好照料郎君,也一遍遍叮咛他要“小心、争气”!

  “我实在不放心你一个人出这么远的门!”他记得长行那天,破晓时分,母亲坐在他床前,抚摸着他的脸说:“长安繁华之地,是非也多,一步都走错不得。娼家没有好人,逢场作戏,自己要有把握,不可陷溺。你总要常常想到,父母一颗心都在你身上,想到我,要多写家信;想到你父亲,要替你父亲争气——你父亲对你期望很高,你是‘五姓’家的子弟,千万不要做出有辱门楣的事来。能记住这一点,我跟你父亲就都可以放心了!”

  想到母亲的话,再想到他自己到了长安的一切行为,他觉得对得起父亲,却对不起母亲,母亲所叮嘱的“不可陷溺在娼家”和“多写家信”,他都没有做到。

  自到长安,他只写过一封信回家,那还是住在布政坊时候的事。以后连私试得意李姥叫他写个泥金帖子报捷,他都懒得动笔,这说来实在太荒唐了。

  于是,他怀着补过的心情,从行囊中抽出笔砚笺纸,在灯下写下一封平安家书。除了倾陈孺慕之意以外,关于他自己的生活起居,尽拣堂上两老爱听的话往上写,住在鸣珂曲,是为了跟韦庆度朝夕过从,便于切磋;洛阳之游,是为了访友请益。“阿娃”两字,自然绝口不提,甚至平康风光,亦无一字道及,彷佛他自来长安就下帷读书,目不窥园似的。

  一面写,他一面不住在心里喊着:“惭愧、惭愧!”只有写到两次私试,高中状头,他才消减内心的咎歉,觉得是唯一可以告慰双亲的一件事。

  写完信,封好,他随手交给还在廊下侍候的贾兴,叮嘱他回到长安,托秦赤儿转请兵部的驿递,顺便寄回常州。

  时过午夜,阿娃一觉醒来,看见郑徽还在灯下独坐,便低声问说:“你还不睡;什么时候了?”

  “开元二十九年了!”他伸了个懒腰答道。

  “又是一年!”阿娃感叹地说了一句,忽然又兴奋地说:“今年这一年,该是你一生最得意的一年。”

  是的!郑徽心想,今年这一年,入闱、发榜、一举成名;然后吏部“释褐”试,一官荣身,携着阿娃一起赴任,从此双宿双飞,尽是快乐的日子。

  因此,他也兴奋了。“阿娃,”他坐在她床前说:“一回到家,就把别院收拾出来,我一个人搬过去住;还有二十天的工夫,我要把书好好理一理。”

  “好!”阿娃深深点头,“一回家就这么办。”

  年初四中午回到长安,侍儿们围着问长问短,阿娃途中得病,由于杨淮泄漏了消息,全家都知道了,李姥虽没有说什么责备的话,却是面有怨色,郑徽觉得好没有意思,当天就叫家僮把别院收拾了一下,一个人从西堂搬了过去。

  第二天一早,郑重其事地焚香扫地,开始温书。李家上上下下都把它看作一件了不起的大事,等闲不敢进入别院,偶尔有人经过,连咳嗽一声都不敢,怕惊扰了他。

  地方是够静的,无奈郑徽的心静不下来!

  第一本打开的是《礼记》,贞观年间,国子祭酒孔颖达注疏的本子,一开头,“礼记,曲礼上第一”七个字,注疏便不下于三十字之多,郑徽一看头就疼了。

  再打开《左传》,这是他有研究的一部书,但了解它的精义与一字不错地背诵是两回事,特别是那些年月的数字,除了强记,没有别的办法。

  读不到两页,郑徽已感厌倦;于是他想到阿娃,“她此刻在干什么?”在调脂弄粉,还是跟侍儿们说笑?忽又想到新年正宜赌博,她们是在掷金钱、打双陆,还是玩叶子戏?


虚阁网(Xuges.com)
上一页 回目录 回首页 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