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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二


  “我问了牛五的。”贾兴答说,“牛五说:韦家房头很多,不知道十五郎在哪一房,根本找不着。我想一家一家去问,就算问到了,也耽误工夫,不如我自己去请医生。”

  郑徽想一想这话也不错,便点头问道:“以后呢?”

  以后,贾兴卑词厚币去请医生,果然,如郑徽所想象的,快过年了,谁也不愿意应聘。最后又回到西市那姓张的医生那里去,张医生细细问了症状,给了十天的药,说把这十天的药服完,病就不好,也一定可以行动了,到那时回到长安,再去找他根治。

  郑徽还在怏怏不乐,阿娃在房里听到了,叫绣春出来向郑徽说,她对贾兴此行的结果很满意,又向贾兴本人道劳致谢。郑徽平心静气一想,确也不能错怪贾兴,事已如此,只好耐心守过这十天再说。

  “李姥呢?”他又问,“你是怎么说的?”

  “我说在新丰遇见亲戚,留着过年。李姥很诧异、很不高兴似地,问了许多话,我只好瞎编,说遇见了郎君的亲表兄,到河东赴任,路过新丰,不想半路上遇见郎君,非常高兴,一定留着盘桓盘桓。李姥说:何不请到长安过年?我说:因为眷口辎重很多,不方便。李姥就没有再多问,只说请郎君年初五一定回去。”

  “这番话编得还不离谱!”郑徽算是很满意,又说,“这个月小建,明天腊月廿九,就是除夕了。我们虽在旅途,也不能不过年,你拿钱上街,多备办些用的吃的,好好点缀点缀!”

  但是这个年无论如何点缀,也仍旧是黯淡凄凉的。张医生的药倒很见效,无奈阿娃的喉疾很重,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郑徽一夜几次起来看视;阿娃为宽他的心,明明醒着,却装得熟睡的样子。他呢,也有些将信将疑,怀着一颗惴惴不安的心,在枕上听彻夜不绝的爆竹声,一宿不曾好睡。

  直到天明,倦极了的他,脑中空荡荡地,什么想象都没有,这才能入梦。不知过了多少时间,他感到有人重重地推他,微睁倦眼,看清是绣春,问说:“有事吗?”

  “韦十五郎来了!”绣春喜孜孜地答说。

  这就像溽暑中忽来一阵倾盆大雨,郑徽顿觉眼目清凉,精神大振。

  匆匆披衣而起,他一面束带、一面趿着鞋去见客;走到外室才发觉自己失仪了——韦庆度以外,还有一位生客在,这样衣冠不整,颇非待客之道。

  “祝三,我都不打算你来了,这位是——”他明知道必是张医生,却不能不故意问一声。

  “张四哥,就是你要找的人!”韦庆度替他们相互介绍。

  张医生约有四十岁,生得形容猥琐,一双失神的眼,像没有睡醒似地,看来不像一位名医。郑徽自然不敢以貌取人,说了许多感谢仰慕的话,张医生唯唯否否,有些艰于应付的样子。

  “先看病吧!”韦庆度一说,张医生也站了起来。

  郑徽亲自引路,带到阿娃房中;她已得到消息,叫绣春替她略略打扮了一下,穿好了衣服在那里等候,一见客人进来,要站起来招呼,韦庆度抢上一步,按着她的肩说:“坐下吧,不必客气!”

  “你好!”她很艰涩地说了两个字;又向张医生说:“多谢!”

  张医生诊了脉,又看了咽喉,点点头说:“正好,是动手的时候!”

  他解开一个布包,取出一柄银刀和一枝银针;郑徽不知道他要怎样动手,心里十分嘀咕。

  “不疼,别怕!”张医生对阿娃说:“要怕,你把眼睛闭上。”

  阿娃微闭了眼,张医生开始动手。先用银针在左右手拇指、食指、小指那“少商”、“商阳”、“少冲”这几个穴道上砭了六针;然后叫阿娃张口,手拈银刀,轻轻往里一探——动作极快,郑徽骤看之下,大吃一惊,差点喊出声来!

  阿娃却只感到血腥满口,滑腻腻地张嘴就呕;张医生果然是高手,一刀把创口划破得恰到好处,吐净脓血,用茶汤嗽了口,呼吸畅快极了。

  张医生又上了吹药,然后开方子,“一服可愈;休养三天就不碍了。”他说。

  郑徽不住称谢。接着,阿娃又笑吟吟地出来,向张医生盈盈下拜;再向韦庆度道劳过后,转脸向郑徽说道:“客店中没有什么准备,你招待两位到酒楼中去吧!”

  “不!”韦庆度说:“我可以留半天;张四哥还要赶回去过年。随便找点东西,他吃饱了就走。”

  “这可太过意不去了。大年下劳张兄长途跋涉,又这么来去匆匆。”说着,郑徽又是深深一揖。

  张医生不会客气,只忙着要走,于是绣春和杨淮,七手八脚赶着弄了一顿饭出来,张医生匆匆果腹,随即上马。郑徽已打算好了,叫杨淮护送到长安。又备了二十贯谢礼,请韦庆度悄悄转致。

  “祝三!”郑徽安排好了张医生动身,把韦庆度延入内室,以充满了感激的声音说:“你真够朋友!”

  “我昨天下午才看到你的信,匆匆进城,把张四拉了就走,这一道够辛苦的,但既是好朋友也就管不了那许多了。”

  郑徽再没有什么话可说了。岁暮天寒,好朋友这份义气和干脆利落的行动,不仅止于让他感到满怀温暖,而且异常痛快;回想到前两天一筹莫展,处处成愁的情形,恍似做了一场噩梦。

  阿娃翩然出现,她已重施脂粉,依然明眸皓齿,艳光照人;韦庆度喝一声采,说:“嗯,阿娃,你越来越漂亮了。”

  “十五郎又来挖苦人了!”阿娃摸着脸,笑道:“一场病生得枯瘦不成人形,不得不用脂粉遮着些。”

  “清瘦是清瘦了些,但也更显得秀气。”

  “闲话少说。”阿娃向郑徽说道:“十五郎也该饿了,你陪他喝酒去吧!新丰的酒好。”

  “对!”韦庆度站起身来说:“你在家好好休息吧!年后在长安见。”

  “今天要赶回去?”郑徽接口问,“不能留一天?”

  “不行。你知道的,我整年不回老家,难得回去过年,却又溜了出来;明天大年初一,一家行礼看不到我的人,说不过去。”

  郑徽不便坚留,因为韦庆度还要赶路,也不敢劝他多喝酒;不过话可是说了不少,韦庆度细说长安近事,谈到朱赞,说他对于郑徽十分不满。

  “为什么呢?”郑徽问道:“就因为我不肯入棚?”

  “当然与这点有关。”韦庆度想了一下,说:“在你离开长安不久,朱赞大宴私试的‘同年’,主客自然应该是状元,结果就是你缺席,你想扫兴不扫兴?”

  “我并不知道他有此一宴!”郑徽分辩着说:“事先他并没有跟我说起。”

  “我也这样替你辩护。他说:你应该想象得到,必然会有这样的举动。而且,他说他跟你提过,等私试完了以后,他要好好跟你叙一叙,你不该不辞而别,说你看不起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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