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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一


  “我们明天走吧!”她在灯下呢声求他,“早到家,早安心。急景凋年,耽在这种地方,真不是滋味!”

  一半是不忍拂阿娃的意,一半是与她有同感,郑徽终于点头答应了。

  第二天,没有风有太阳,是个长行的好天。

  越过天险的“天下第一关”——潼关,西岳华山在望,渭水两岸,沃野十里;这与“车不得方轨,骑不得并辔”的函谷,是两个绝不相同的天地。郑徽默念书经上的“归马于华山之阳,放牛于桃林之野”的句子,忍不住策马疾驰,把几天来的郁闷,大大地发泄了一下。

  但是,天不作美,一入关中,便是凄雨寒风,病体未复,旅途劳顿的阿娃,觉得很不舒服;只是她怕郑徽为她担心,一直强自忍着,不肯说出来。

  除了忽冷忽热,头重鼻塞,满身不得劲以外,喉咙也痛得很。到了渭城客舍,阿娃避开郑徽,张大了口,叫绣春看一看,喉头是怎么回事?

  喉头右方,有一处红肿,形如蚕蛾,绣春失声惊呼道:“啊,是喉蛾。得要请医生来看才好!”

  “别大呼小叫的!”阿娃赶紧阻止她;然后想了一会儿,放低了声音说:“明天宿临潼,后天过灞桥就到家了。你莫声张,免得一郎知道了又着急。”

  “可总得找些药服。不理它,可不是回事!”

  “你叫贾兴去买些冰片回来,悄悄儿的,别让人知道。”

  阿娃凭她自己所知道的一点极简单的治喉疾的常识,背着郑徽,一面用冰片作为吹药,一面不时用盐水漱口,总算勉强度过一夜。

  破晓上路,也还能支持,一路车辆颠簸,不便用药,到中午打尖时,喉头灼痛得几乎食不下咽。等再次回到车上时,终于痛苦得发出呻吟,绣春看了害怕,不顾阿娃的叮嘱,停车叫贾兴把郑徽请了过来。

  “一郎!”她仰望着他说:“小娘子又病了,是喉蛾!”

  郑徽大惊,翻身下马,拉去车帷,凑到阿娃面前说:“我看看!”

  一看,郑徽的惊惧愈甚,阿娃的喉头一边,已肿得如熟透了的李子一般,满口白涎,喉间因为吸气困难,不住呼噜、呼噜作响,就像快断气似地。郑徽看得伤心,几乎掉下泪来。

  “怎么一下子就厉害得这样子?必是早就不好了,你不小心,不当回事,可恨!”

  绣春低着头,不敢响。阿娃吃力地说道:“一郎,别骂她,是我不愿告诉你。”

  “唉!”郑徽跌脚嗟叹,定神细想了一下,毅然决然地说:“没有别的办法,只有尽力赶路,到了宿头再说。”

  这一天原来预定赶到临潼宿夜,这一来得要尽早安顿,所以在临潼东北十五里的新丰歇脚。找好了客店,郑徽亲自上街去访寻医生。

  新丰古称鸿门坂,刘邦宴请项羽就在这里。大汉开国,刘邦把他的父亲安置在长安宫城中,但这位老太爷虽贵为太上皇,却仍眷念故乡沛县丰邑,因此,高祖把鸿门坂照丰邑的风土规模,重新改建,并移丰邑的住民于此,使得这位太上皇,仍旧可与贫贱之交,时相过往,而鸿门坂也就从此改名新丰了。

  八九百年后的新丰,繁华过于往昔。“新丰美酒”,更负盛名,长安的贵介公子、游侠少年,往往不远百里,来谋一醉。郑徽看到处处高楼,楼边柳下系着马,楼上笙歌嗷嘈,心里好生羡慕,却只望望然而去之。

  医家倒是找到三处,会看喉疾的却没有。最后找到一位,他说对喉疾并非专长,但可以看一看;郑徽无奈,只好把他请回客店,来替阿娃诊治。

  “喉蛾倒是喉蛾。”那医生说,“不过喉蛾也有好多种,这叫风寒喉蛾,要施针砭,我不能治。”

  郑徽大为着急:“谁能治呢?”他问。

  “长安不过百里之遥,能达到长安去治,西市有位姓张的喉科专门,药到病除。只是有一层难处,风寒喉蛾,切须避风避寒,只怕未到长安,病势加剧,那就再有妙手,也难回春。”

  郑徽沉吟了一会儿,又问:“如果路上受了风寒,病势加剧,会到怎么样一个程度?”

  “风寒不解,喉间肿胀益盛,气塞痰鸣,鼻扇肩摇,汤水不下。郎君,”那医生慢吞吞地说道,“以下我就不必说了!”

  这有生命之危,郑徽可不敢冒这个险。想想,这也不行,那也不可,难道就束手待毙?这医生也未免太不讲理,便暴躁地吼道:“照尊驾这么说,我这个同伴,只有死在新丰了。”

  那医生的涵养极好,对于郑徽的迁怒,坦然容忍,反而劝道:“郎君请少安毋躁,容我来想办法。”说着,又对阿娃重作一番诊察,推敲久之,才又说:“我用药维持三天,三天以内,从长安请一位高手来治,可保无恙;三天以外,我可无能为力了。”

  总算有了一个办法,郑徽已感到相当满意;回想到刚才言语失态,便不住致歉。等医生开了药方,又开发了很丰厚诊费,才算消减内疚。

  “你放心吧!”郑徽安慰阿娃说,“这里到长安一天的路程,一来一去,两天就可把医生请来。你忍耐一下,有了病,自己宽心最要紧。”

  阿娃说话异常吃力,而且因为喉肿太甚,牵连及于颈项,所以连点一点头都不能够,只用驯顺的眼光看着郑徽,聊以示意。

  于是,郑徽退了出来,默默地打算了一下,这天已是腊月二十六,年近岁末,长安的医生未见得肯来,得要拜托韦庆度,利用他的人情面子,才能如愿。

  事不宜迟,他立即写好一封很切实的信,嘱咐贾兴当夜起程,尽快到长安向韦庆度求援。照他的计算,贾兴当夜宿临潼,第二天中午到长安,如果一切顺利,医生明天下午动身,后天上午就可到达新丰了。

  “李姥问起来,又怎么说?”贾兴问。

  这是个难题,李姥知道他们要回去过年的,该有交代,如说阿娃中途得病,李姥一定会着急,瞒着她呢?似乎也不妥。

  他不能不跟阿娃商议一下。她很吃力地表示:要瞒着李姥,只说郑徽在新丰遇见亲戚,一定要留着过年,得年初五以后才能回长安。

  得到了确实的答复,贾兴立即动身。身上带著作为致送医生谢礼的二十贯钱钞和郑徽的全部希望。

  而郑徽毕竟失望了,可也不是完全失望——第三天上午,贾兴带来的消息,将他陷入于一种进退维谷的困境!

  一个万万意料不到的情况,韦庆度回老家去过年了。“你不会到韦曲去找韦十五郎?”郑徽抢着质问。

  “我不知道韦曲在哪里?……”贾兴嚅嚅答说。

  “你不知道,牛五知道!”郑徽打断他的话,恨恨地骂道,“蠢才!一点不会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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