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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四


  “谁知道?”韦庆度说:“长安三十多万户人家,游手好闲的少年不知多少?雪后出猎,更是常事,这没有什么可推敲的。”

  “不然!如果一箭中了你的要害,就此送命,我敢断言,他们决不会过来看一下!”

  “那也是人情之常,出了命案,还不逃之夭夭?”

  “祝三,你精明的时候太精明,糊涂的时候太糊涂!”郑徽大声地说,“那是一枝冷箭!我问你,你看到了野兔没有?”

  “没有。”

  “我想也不会有的。我告诉你吧,这枝箭是怎么来的——”

  于是,郑徽把上午素娘向他警告的情形,说了出来。只是把素娘准备在必要时,降身屈志,委曲求全来卫护韦庆度的话,暂且保留;因为这对争强好胜的韦庆度,是个很大的刺激,说得不是时候,容易激出误会和变故。

  “这狗娘养的李六!”韦庆度满引一觞,怔怔地望着炭火出神。

  “通衢大道,公然放箭伤人,这还有王法?祝三,我主张向有司申诉,把暗中指使的真凶追出来!”

  “没有用!”韦庆度摇摇头说:“京兆尹王鉷,是李林甫门下走狗,你想我能得直吗?”

  “那你怎么办?暗箭杀人,戒备甚难!”

  “他有暗箭,我就没有暗箭?”韦庆度笑道:“你放心,我有的是办法。”

  “说我听听!”

  “报我以箭,报之以刀。”

  “你的飞刀我见识过,可是……”

  “你以为我要亲自下手伤李六?”韦庆度打断他的话说,“这未免太抬举了他;他有人,我也有人,大家在暗中较量好了!”

  说着,韦庆度叫秦赤儿连夜到曲中去找安阿利——他是“昭武九姓”胡人之一,范阳节度使安禄山的族人,在长安是有名的游侠少年。

  然后,韦庆度叫侍儿把那枝血渍犹存的断箭取出来,再拿一柄他惯用的短刀,用根红丝绳紧紧扎在一起。扎好,放在旁边,也不说作何用途,只是谈笑自若地跟郑徽饮酒食肉。

  约莫半个时辰,安阿利来了,看年纪二十刚出头,身高七尺,凹眼黄须,生得异常骠悍,他管韦庆度叫“十五哥”,韦庆度叫他“阿九”。

  “阿九,李六叫人放了我一箭!”

  “那还有什么说的!照样给他来一箭!”

  “那倒用不着,我想吓唬吓唬他,你看好不好?”

  “十五哥别问我!你只说要我干什么?”

  “明天你在三曲等着他,”韦庆度拿起身旁的刀和箭说,“把这个钉在他车上,最好不要让他发现;给他挂个幌子,出出他的丑!”

  “交给我吧!”安阿利又问:“就是这点小事?”

  “对了。”韦庆度说:“坐下来喝酒!”

  “喝就喝,坐可不坐了,喝完了我就走,曲中还有朋友等着我。”

  韦庆度叫侍儿取来一个巨觥,斟满了河东的名酒“乾和葡萄”,安阿利立饮而尽,取了刀箭,也不跟郑徽招呼,管自扬长而去。

  郑徽还是第一次见到游侠儿的真面目,那种豪迈狂放,不为礼法所拘的真性情,使他十分向往。然而“侠以武犯禁”,虽是执法不公,社会不平的征兆,却也不值得赞扬鼓励;因此,他内心向往,表面上则是绝口不提。

  “你好好将养吧!”他站起来告辞,“明天我再来看你。”

  “看我倒不必。你明天来听消息,看李六见了我的刀说些什么?还有,一发榜了,你必是高中的,虽是私试,也不可不庆贺一番;明天晚上我们把阿娃、素娘都找了来,好好玩一玩。”

  “玩,我不反对!庆贺则大可不必,就算中了元也没有什么了不起!”

  “你的口气好大!”韦庆度笑道:“你到长安不久,长安轻薄子弟的口吻倒学得很像了。”

  “这不是学轻薄,另有个说法在内,今天太晚了,不谈吧!”

  其时已二更将近,三曲却还相当热闹,丝竹之声,不时从短垣高楼中,随风飘度,郑徽带着杨淮,按辔徐行,从闹市转入比较清静的鸣珂曲,遥见李家门口,灯火通明,他有些奇怪,但还来不及问话,杨淮已一抖缰绳,催马下去了。

  等他行近李家,贾兴已迎了上来,在马前拉住嚼环,笑嘻嘻地说道:“快请到西堂去吧,李家小娘子都等得不耐烦了,正要叫我上韦家去请郎君回来呢!”

  郑徽心知是怎么回事,却不作声,下马进门,沿着一路照耀的红烛,直入西堂。

  阿娃在阶前迎接,盛妆未卸,双颊红艳如火,痴痴地笑着,大有醉意了。

  “恭喜,恭喜,及第荣归!”

  他看她如此高兴,忍不住问了一声:“第几?”

  “差状元一肩。”

  这是第二名,“韦十五呢?”他又问。

  “他也高中了,第十。”

  等进入西堂,刚刚坐定,李家的侍儿又来称贺,一行青衣,绣春领头,小珠殿后,整整齐齐地拜了下去。郑徽还了半礼,拜罢起来,慧黠天真的小珠讨赏,郑徽出手很大方,每人赏一贯钱,博得个皆大欢喜。

  绣春知道郑徽和阿娃都很累了,需要休息,她约束她的姊妹们保持安静,又点了茶,准备了醒酒的梨和柑橘,一起端入西堂,然后检点了炉火灯烛,悄悄退下,关上了西堂的屏门。

  郑徽颇有些倦意了,但他的精神是亢奋的,那不是由于私试第一场发榜的结果,而是他有许多话要告诉阿娃,并且渴望跟她温存缱绻,来补偿他两天孤栖独宿的凄清。

  阿娃一样也有许多话要跟他谈。她坐在妆台前面,一面卸妆一面把这天朱赞所招待的晚宴的盛况,说给他听。朱赞把她视作郑徽的代表,不叫她侑酒,也不叫她唱曲,完全以客礼相待。这一点,她谈起来还十分高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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