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高阳 > 李娃 | 上页 下页
一七


  她梳的发髻很费事,郑徽极有耐心地在一旁伺候着——在阿娃的妆台旁边,他现在代替了绣春的职务,而且很熟练了,知道什么时候要施膏沐,什么时候才用钗簪,一样一样准确无误地递给她。妆成以后,又拿一面铜镜,用他的衣袖擦拭得纤尘不染,站在她身后,让她前后照看,直到她认为完全妥贴,才把铜镜放下。这时往往手都酸了。然而他丝毫不以为苦。

  为了要出游,阿娃特意换着了当时宫女所喜欢的胡服——窄袖紫色短衣,高腰羊皮靴,戴一顶貂皮胡帽,那又另有一种妩媚的韵味了。

  “我今天要骑马。”阿娃说,宫女喜欢穿胡服,原是为了从驾时骑马方便,也只有在马上才能显出胡服的俏丽。

  郑徽在江南,绝少看到女人骑马,更没有见过穿了胡服的女人骑马;所以对于她的主意,觉得很有趣。但他又怕她不善于控御,会从马上摔下来,因而踌躇着不敢表示意见。

  阿娃却觉察到了,“你以为我不会骑马?”她问。

  “要摔了下来,可不是闹着玩的。”

  “你没有听说:‘南人乘船,北人骑马?’”

  “好吧!”他同意了:“牛五的那匹小川马很驯良………”

  “不要!”阿娃很快地表示异议,“我要那匹大白马。前两天我到槽上去看过了,你的几匹马,只有那匹大白马好。”

  “倒看不出,你还善于相马!”郑徽笑着说,同时对于她可能会摔下来的顾虑,消除了不少,因为他已发现她是懂马的。

  于是,他们相偕到李姥那里,说要去逛慈恩寺。李姥欣然同意,叫人替他们准备了食盒和帐幕,郑徽的家僮杨淮和牛五跟着他们去。

  牛五是专门照管马匹的,对于服伺女人骑马,也很内行,他一手执着缰绳,把身子蹲了下来,让阿娃踩着他的肩头,然后用另一只手托着她的左脚,使劲往上一送,阿娃已经轻巧巧地偏坐在马鞍上了,然后他把缰绳递了给她。

  “谢谢你!”阿娃扬一扬手里的马鞭,又对郑徽说:“走吧,别老看着我,当心你自己从马上摔下来。”

  郑徽报以微笑,一抖缰绳,他那匹枣骝马首先出了车门,接着是阿娃和仆从。出了平康坊南门,往东由东市西面南折;郑徽把马催快了些,阿娃也不示弱,紧靠在他右面,并辔联骑,直向慈恩寺所在的晋昌坊前进。

  一路上抱着与他们同样的目的,到城南去逛慈恩寺和曲江的人极多。但街道广阔,虽然车如流水马如龙,却毫不显得拥挤。“何必开辟这样宽的街道?岂非大而无当?”郑徽这样在心里想。越往南走,越见荒凉,百步之宽的坦道越发令人感到没有用处。

  忽然间,马蹄声疾,黄尘扑脸,郑徽看到迎面一对旗帜鲜明的官兵,五骑并列,疾驰而来,数一数总有上千之众;但因速度极快,也不过眨几下眼的工夫,就背道而驰了。

  郑徽憬然有悟,玄武门的禁军,关系重大;大唐皇朝,开国一百年中,经过三次重大的宫廷政变,胜利的一方,都得力于禁军的支持;驰驱效命,若不是坦道荡荡,四通八达,便无法发挥威力。同样地,如果边地有警,京师遣军赴援,也要便于交通,才能做到“兵贵神速”。照这样看来,太宗皇帝营建长安的深谋远虑,实在不能不佩服。

  他想得出了神,便照顾不到路上的情况。横路上穿出来一辆犊车——那头蛮牛可能犯了脾气,低着头一个劲往前直冲,驾车的汉子飞舞着长鞭,大喊:“让路,让路!”郑徽先没有注意,等他警觉,慌忙勒马,用力太猛,那匹枣骝马前蹄上扬,直立了起来,郑徽无法再在鞍上坐得住,一滑,从马后滑了下来。

  阿娃和杨淮、牛五,赶紧都下了马,“摔坏了没有?摔坏了没有?”阿娃急得满脸通红,不住地问。

  郑徽略略有些痛楚,为了安慰阿娃,他一跃而起,拍拍衣服上的尘土,笑道:“真是让你说中了,摔下来的是我不是你。”

  大家看了他这样轻松的神情,都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牛五重又上马,赶上去把郑徽的马找了回来。

  “你也真是。”阿娃还在埋怨,“怎么这么不小心?幸亏脚还没有让蹬勾住,要不然着地拖了你下去,你想想看,那怎么得了?”说着眼圈都有些红了。

  郑徽默默地接受了她的责备,心里却非常感动,人与人相处,常要在遭遇挫折时才看得出感情的深浅;这一摔,摔得阿娃的真情流露,让他把摔下地的痛楚都忘记了。

  “慈恩寺快到了。”牛五说:“郎君和小娘子一路逛了去吧。走一走,活活血,就稍微摔着点也不碍了。”

  “好!”郑徽转脸对阿娃笑道:“我不骑马了,你可以放心了吧!”

  于是,他们一路闲谈着往晋昌坊走去,走不多远,彷佛听见后面有勒马的声音,然后又听到杨淮在问:“贾兴哥,你来干什么?”

  郑徽回头一看,贾兴一只手牵着马,一只手在擦汗,他喘着气说:“韦十五郎来了,叫我请郎君回去!”

  郑徽很诧异,这不会是普通的拜访,一定有什么要紧的话要谈,便问贾兴:“十五郎可曾提到什么事?”

  “十五郎只问,到户部投文,郎君可有准备?我不知道底细,不敢乱说。”

  “啊!”贾兴的话没有完,郑徽已完全明白,内心自愧。真是把日子都过昏了,“今天十月二十几?”他转脸问阿娃。

  “二十三。”

  “还好。”他稍微想了一下对贾兴说:“你赶快先回去说我留他喝酒——务必把十五郎留住。我马上就回去。”

  贾兴答应着,翻身上马回鸣珂曲复命。

  “亏得十五郎来提醒我。”郑徽向阿娃说,“照例,我们来应试的,得在十月二十五到户部投文报到。那是后天的事,还不忙。”他停了一下,笑道:“老远来一道,还从马上摔下来,连慈恩寺的山门都没有看见,岂不太冤?”

  “让韦十五郎等久了也不好。我们走马看花绕一圈吧!”阿娃又说:“你还是骑你的白马好了,骑熟了的,不容易出乱子。”

  “笑话!你真看得我那么没有用!”不服气的郑徽,话一说完,就从牛五手里抢过枣骝马的缰绳,认蹬扳鞍,一跃而上,足跟微叩马腹,一支箭样地往前蹿了出去。

  “慢点,慢点!你可等着我!”阿娃大叫。

  郑徽收住了马,也不再逞能,等阿娃过来,两人款款徐行,不一会儿就到了晋昌坊。

  慈恩寺占晋昌坊的东半部,南迄曲江,占地极广,溪流萦绕,琅玕森森之中,以一带迢递的红墙,包藏了一千八百九十七间僧舍——这一座曾奉迎中国第一高僧玄奘在此译经的慈恩寺,不独是长安,也是海内所有名剎的首位。

  郑徽在山门驻马,向北遥遥凝望,一缕思古的幽情,渐渐升起,竟有些流连不舍的意思。

  “你在想什么?”阿娃问说:“今天一路来,你都是心不在焉似地。”

  “你知道慈恩寺的历史吗?”他答非所问地说。


虚阁网(Xuges.com)
上一页 回目录 回首页 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