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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


  显然的,那是阿娃心灵上的一大烙痕,那永难消除的余悸,使她一想起来就会激动得发狂,她的眼光发直,嘴唇上一点血色都没有,大口地喘着气,胸脯激烈地起伏着,而整个身体有着支持不住的倾向。

  郑徽知道她这时候需要的是什么——她需要的是男性的安抚,温柔的但也应该是有力的。

  于是他用右手搂抱着她,让她躲在他的胸中;他用左手轻轻摸着她的脸和头发,使她安静下来。

  “阿娃!”他以低沉清晰的声音说:“不要想得太多,那已经过去了。”

  “是的。每一次我也都是这样对我自己说。每一次闹完了,我哭,她也哭;搂着我,哄我,跟我不知道说多少好话——这不是过去了吗?可是不知道哪一天,她又要照样来一次。直到三年前……我一个人搬到这西堂来住,才算是真的过去了!可是,”阿娃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不知怎么,我一想起来,好像周身的血都聚到脑子里去了,迷迷糊糊地只想……”

  “只想什么?”

  “唉,别提了。”

  “阿娃!”郑徽觉得不能不劝她,“姥姥总有待你好的地方,你也应该想到。”

  “自然。”她很快地接口,“如果我不想想姥姥的好处,我怎么能在这里待得下去?凭良心说,姥姥真是像自己亲生的一样疼我,有好东西,总是先尽我吃,东市出了什么新花样的衣料、首饰,三曲之中总是我第一个上身。如果我有点病痛,像她那么倔强不服输的人,也会淌眼泪。这些都是叫我忘不了的。”

  “对了,一个人应该只记爱,不记恨。”

  “嗯。”阿娃忽然半仰着脸问:“你喜欢我吗?”

  “傻话!”他笑着在她颊上亲一下。

  她满足地微笑着,双手抱着他的腰,仍又把她的头半偏着伏在他的胸前,像只小绵羊似的驯顺。郑徽也轻轻地搂住她,一动都不敢动,就像深怕惊扰了她似地。

  “嗯,就这样很好!”她半闭着眼,声音柔腻如酪,“我要人这样轻轻的,静静的喜欢我,像姥姥那样喜欢我,可让人受不了。”

  她这样一说,郑徽更不敢动了。但那是他心甘情愿的,她的温暖柔软的躯体,她的不知发自何处的香味,她的恬静满足,寄以完全的信赖的神态,都足以使郑徽神迷心醉的。

  不知过了多少时间,隐隐有钟声响了——五更五点,是大明宫百官待漏,开始入朝的钟声;然后较近的是西面太极宫太极门前,和东面兴庆宫大同殿前的钟声;然后更近的是平康坊菩提寺的钟声,当——当——当,深沉洪亮,远近重迭的一声声,随着晓风,度越墙垣和帷幕,送到偎倚着的郑徽和阿娃的耳边。

  “啊!”阿娃坐直了身子,“快破晓了。”她奇怪地自问:“我们谈了一夜?”

  “可不是谈了一夜。”

  “好笑不?”她揉着惺忪的倦眼,娇慵地伸了个懒腰。

  “去睡吧!你倦了。”

  阿娃的双颊,忽然出现了羞涩的红晕,水汪汪的双眼望着郑徽,欲语不语地;好久,她只轻轻地问了两个字:“你呢?”

  郑徽恍然意会,心神摇荡,答道:“我送你去。”

  阿娃嫣然一笑,回身擎起烛台;他扶着她,出一重帷幕,又进一重帷幕……

  钟声还在响着,但在他们是听而不闻了!

  一连十天,郑徽步门不出。在他的感觉中,西堂以外,别无天地;西堂以内,则几乎把日子都忘记了。

  这一天的天气特别好,晴朗、温暖而无风。阿娃坐在东窗下梳妆,郑徽在一旁看着。她的头发极长,坐在那里,发梢几乎垂及地面;映着满窗朝日,那闪闪生光的一头黑发,就像披着一匹缎子。

  “这么好的天,到什么地方去走走吧?”阿娃说。

  “好啊!”郑徽欣然答道,“我想到慈恩寺去看看大雁塔,回头再到大业坊太平观去瞻仰瞻仰姥姥出家的地方。”

  “你可别跟姥姥说要到太平观去,她不愿意让人知道她过去的那些伤心的事!”

  “我知道。”郑徽点点头,“我知道你跟我说的那些话,都是你不肯跟别人说的。”

  “对了!这算是你知道了我的心。”阿娃很满意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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