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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八


  “说研究系预备找王叔鲁合作。”王叔鲁名叫克敏,杭州人。他的父亲叫王存善,前清以佐杂起家,当到候补道,是广东官场的“能员”,也是“红员”。王克敏举人出身,当过留日监督、直隶交涉使,长袖善舞,日本方面的关系很好。研究系确有找他合作的打算。如果梁启超能入阁长财政,预备请王克敏当次长“管家”,去应付那班军阀,他好专心一志去发抒他的“整理财政”的抱负。

  汤化龙对此消息不作证实,却先问道:“你是从哪里听来的?”

  “逸塘那里。”

  “逸塘怎么会知道?”

  “咦!你不知道叔鲁是逸塘的干女婿吗?”

  “这我可是孤陋寡闻了。”汤化龙问道,“这门干亲是怎么结的?”

  “是在胡同里结的——”

  吴景濂口中的“胡同”,是“八大胡同”的简语。艳传人口的“八大胡同”,姑娘大别为南北两帮,泾渭分明,各不相犯。而又帮中有帮,北帮分本帮、旗帮,南帮分苏帮、扬帮,以及不属于苏扬一地的外江帮。北地胭脂不敌南朝金粉,苏帮佳丽,尤为个中翘楚——八大胡同的“窑子”,分为三等:一等叫“清吟小班”,简称“小班”;二等叫“茶室”;三等叫“下处”。苏帮自然都在小班中,而小班又以韩家潭为最多,这里是南帮的大本营,居八大胡同之首。

  这年韩家潭的“双凤堂”小班,来了个投靠的“带档娘姨”顾妈。她小名阿巧,是苏州木渎的一个童养媳,不曾“圆房”,便成寡妇。木渎这个地方,常有上海“长三堂子”的人来物色人材,看阿巧着实有几分姿色,便跟她婆婆接头,出价两百大洋买断。阿巧不肯随人摆布,悄悄逃到上海。但人海茫茫,仍旧只有投奔在长三堂子做娘姨的乡亲,先是不肯下水,只以收洗衣物自活。乡亲看她有志气,也觉得她可怜,替她出面做好做歹,从她婆婆那里,逼出她生身父母所立的笔据,还了她自由之身。

  不久,阿巧嫁了个在跑马厅为马夫做下手,清扫马厩、溜马喂槽的小马夫。夫妇俩克勤克俭,颇有积蓄。不道好景不常,那小马夫为一匹马踢中要害,不治而亡。三十未到,已是两番居孀,便有乡亲劝她:“你天生吃堂子饭的命,认命吧!”事实上不认命亦不可能,因为有个“专门克夫”的名声在那里,想再嫁亦很难嫁;就算能嫁,又岂能择人而事?

  于是她走了木渎小家妇女常走的一条路,到长三堂子去做娘姨。此中亦分好几类,一面投资做股东,一面又帮佣赚工钱的名为“带档娘姨”。阿巧做了两年“带档娘姨”,买了个“讨人”,取名小阿凤。其时“七君子”正在“筹安”,北京热闹非凡,南中名葩,移植北地,不知凡几。阿巧也带着小阿凤“开码头”到了北京,投奔韩家潭双凤堂,仍旧做“带档娘姨”。她娘家姓顾,便唤做顾妈。

  有一天王揖唐跟朋友在广和居小酌,入座先“叫条子”,有人举荐双凤堂的“清倌人”小阿凤。不过王揖唐对娟娟一豸、明慧可人的雏凤,不感兴趣,却看上了跟来的顾妈。再一打听,说是小阿风的养母,立即就想到了《板桥杂记》与《桃花扇》中李香君的假母李贞丽,而自然也想到了与李贞丽有深交的陈定生。当仁不让,很快地做了当世“李贞丽”的入幕之宾。

  这顾妈倒真是有志气的,仰慕王揖唐是个名士,倾心而事。而且生有慧根,居然执经问字,做了王揖唐的学生,不过年把工夫,会写一笔灵飞经的小楷,五、七言的绝诗也作得来一两首。最难得的是,行动举止,绝少风尘气息,有时陪着王揖唐去应酬,不知底细的谁也不信她是八大胡同出身。

  小阿凤却还在双凤堂,自经梳拢,才知她生有媚骨,一双眼睛真能勾魂摄魄,成了八大胡同响当当的红姑娘。王克敏好色如命,一见惊为天人,色授魂与,无夕不到双凤堂。他是有名的赌徒,赌得泼、赌得精,钱来得容易。于是“三百两银子,吃杯香茶就动身”的“王三公子”复见于此日了。

  对这段《板桥杂记》式的艳闻,汤化龙颇感兴趣,但却无法再听吴景濂谈下去,因为众议院来了电话,国务院有件十万火急的公文送到,需要他回去处理。

  §八

  所谓“十万火急”是国务院的看法,催请国会审议对德宣战案。汤化龙虽同情内阁的处境,但他以议长的地位,必须顾到顺应同人的立场,大家对段内阁抱有极深的恶感,他自然不便过分起劲,关照秘书厅发通知,邀请各派各系的领导人开茶会,决定五月十九日开大会审议。

  这是到了关键性的时刻,段祺瑞由于“公民团”那幕闹剧,搞得太不漂亮,所以这回不敢掉以轻心,预期审议时,对于对德宣战问题的利弊得失,必有一番激烈的争议,亦极可能要求内阁总理出席报告提案志趣,所以连日与徐树铮商量,将国会中可能会有的反对意见,以及应付之道,设想得既周延,又深入。段祺瑞除了自己“用功”以外,还准备必要时由徐树铮作细节上的补充说明。

  到了开会那天,徐树铮一早就到了府学胡同段公馆,全副戎装,预备随总理赴会。段祺瑞是中装,宝蓝实地纱的袍子、玄色软缎的马褂,也早就穿得整整齐齐,坐在客厅中等候国务院来电话邀请。

  “十点钟开会,总得十一点钟才会来请。总理不妨宽了衣,轻松一会儿。”

  徐树铮的话未完,电话铃响了,是张国淦打来的。

  “我是又铮。”徐树铮问,“会开得怎样?”

  “开完了!”

  “开完了?”徐树铮看着手表说,“现在才十点一刻。”

  “只开了五分钟。”张国淦的声音中充满了委屈。

  徐树铮知道坏了,他的脑筋很快,随即问说:“五分钟,只能讨论程序。”

  “是的,讨论程序。只得两个字:‘缓议’。”张国淦问道,“总理在不在?”

  “在。”徐树铮答说,“蓝袍黑褂,正襟危坐。”

  “国会报复太过。请你报告总理吧!”说完,张国淦挂断了电话。

  于是徐树铮将张国淦的话转告段祺瑞。听到一半,段祺瑞的脸色大变;及至听完,使劲一拍茶几,用力太猛,将刚送来的茶碗都震落在地上,打成碎片。

  “要这种国会有什么用!”他大声吼道,“如果讨论问题,有理由推翻这个案子,我还咽得下这口气。现在根本对问题考虑都不考虑,这是什么态度?”他的脸色铁青,冷笑着说:“哼!每个月白花花大洋钱几百块,狂嫖滥赌,国会议员是这么好当的吗?”

  徐树铮却相当沉着,他也早作过最坏的打算。“箭在弦上了!”他问,“是不是请大家来谈一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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