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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〇


  “红光是太热的缘故。”胡雪岩摸着脸说。

  “老爷穿的是丝绵,怪不得了。”月如转脸向唐子韶说,“你快去看看,老爷的衣包里面,带了夹袄裤没有?”

  “对,对,”唐子韶猛然拍一下自己的额角,“我早该想到的。”说着,起身就走。

  于是,月如坐下来问老太太、太太;当家的大姨太太──姓罗行四,家住螺蛳门外,因而称之为“螺蛳太太”。再就是‘少爷”、“小姐”,一一问到;唐子韶已经从胡雪岩的跟班手里,将衣包取来了。

  “老爷,”月如接过衣包说道:“我伺候你来换。”

  当着唐子韶,自然不便让她来执此役,连连说道:“不敢当,不敢当。我自己来。”

  “那就到里面来换。”

  月如将胡雪岩引入她的卧室,随手将房门掩上。胡雪岩便坐在床沿上,脱棉换夹,易衣既毕,少不得打量打量周围,家具之中只有一张床最讲究;是张红木大床,极厚的褥子,簇新的丝绵被,雪白的枕头套,旁边摆着一枚蜡黄的佛手,拿起来闻一闻,有此桂花香,想来是沾了月如的梳头油的缘故。

  “换好了没有?”房门外面在问。

  “换好了。”

  “换好?我来收拾。”接着,房门“呀”地一声推开,月如进来将换下的丝绵袄裤,折齐包好。

  胡雪岩这时已走到外面,正在吸水烟的唐子韶站起来问道:“大先生,是不是马上开饭?”

  “好了就吃。”胡雪岩问道:“你啥辰光到湖州。”

  “今天下半天就走。”

  “喔,那我要把交代蓉斋的话告诉你,第一,今年丝的市面不大好,养蚕人家,今年这个年,恐怕很难过,你叫他关照柜台上,看货稍微放宽些。”

  “是的。”

  “第二,满当的丝不要卖──”

  “满当的丝,大半会发黄,”唐子韶抢着说:“不卖掉,越摆越黄,更加不值钱了。”

  “要卖,”胡雪岩说:“也要先把路脚打听打听清楚,如果是上海缫丝厂的人来收,决不可卖给他们。”

  “是的。”唐子答应着,却又下了一句转语:“其实,他们如果蓄心来收,防亦无从防起。”

  “何以见得?”

  “他们可以收了当票来赎啊!”

  “我就是要这样子。”胡雪岩说:“人家赎不起当头,当票能卖几个钱,也是好的。”

  “大先生真是菩萨心肠。”唐子韶感叹着说。

  “也不是啥菩萨心肠,自己没有啥损失,能帮人的忙,何乐不为?说老实话,一个人有了身价,惠而不费的事,不知道有多少好做,只在有心没有心而已。”

  “大先生是好心,可惜有些人不知道。”

  “何必要人家晓得?惠而不费而要人家说一声好,是做官的诀窍;做生意老老实,那样做法,晓得的人在背后批评一句沽名钓誉,你的金字招牌就挂不牢了。”

  “是,是。大先生真见得到。不过──”

  “你不要‘白果’、‘红枣’的,谈得忘记辰光!”月如大声打断他的话,“开饭了。”

  抬头看时,已摆满了一桌的菜,除了胡雪岩所点的核桃炙腰与三鲜蛋以外,另外蒸的是松子鸡,炒的是冬笋鱼,烩的是火腿黄芽菜,再就是一大碗鱼圆莼菜汤与杭州到冬天家家要制的腌菜。

  “老爷吃啥酒?”月如说道:“花雕已经烫在那里了。”

  “好,就吃花雕。”

  斟上酒来,月如又来布菜,“我怕方裕和的火腿,老爷吃厌了。”她说:“今天用的是宣威腿。”

  “你的话也说得过分了,好火腿是吃不厌的。”胡雪岩挟了一块宣威腿,放在口中,一面咀嚼,一面说道:“谈起宣威腿,我倒说个笑话你们听听。盛杏荪最喜欢吃宣威腿,有人拍他马屁,特为托人从云南带了两条宣威腿,送到他电报局,礼帖上写的是‘宣腿一双’,这一来犯了他的忌讳──”

  “盛杏荪名字叫盛宣怀。”唐子韶乘间为月如解释。

  “犯他的忌讳,他自然不高兴罗?”月如问说。

  “是啊!”胡雪岩答道:“当时他就发脾气:‘什么宣腿不宣腿的?拿走,拿走!’过了几天,他想起来了,把电报局的饭司务叫了来问:‘我的腿呢?’饭司务听懂了,当时回报他:‘大人的两条腿,自己不要’局里的各位老爷把大人的两条腿吃掉了。’”

  胡雪岩说得极快,像绕口令似的,逗得月如咯咯地笑个不停。

  “笑话还没有完。”胡雪岩又说:“盛杏荪这个人很刻薄,专门做得便宜卖乖的事。有人恨在心里,存心寻他的开心,叫人送了一份礼去,礼帖上还是‘宣腿一双’。看那两条火腿,墨黑,大小比不上金华腿,更不要说宣威腿了。心想,这是啥火腿?就叫了饭司务来看。”

  “饭司务懂不懂呢?”月如又问。

  “饭司务当然识货,当时就说:‘大人,你的这两条腿是狗腿!’”

  这一来,月如自然又大笑,笑停了说:“原来是‘戌腿’!我也只听说,没有见过。”

  “本来就难得见的。”唐子韶说:“一缸火腿当中,只摆一条‘戌腿’,为的是取它的香味。”

  “狗肉是真香。可惜老太太不准进门。”胡雪岩转脸看看月如说:“老太太常常提起你炖的蛋,你明天再弄一碗去孝敬、孝敬她。”

  “唷!老太太真是抬举我。她老人家喜欢,我天天做了送去。”

  “蒸蛋要现蒸现吃。”唐子韶有个更好的办法,“倒不如你把诀窍传授了小刘妈,老太太想吃就有,多少好?”

  原来胡家也彷佛宫中那样,有好几个小厨房;胡老太太专用的小厨房,归小刘妈管,诀窍传了给她,就省事得多了。

  “子韶这话,通极。”胡雪岩深以为然,“月如,我倒要问你,凡是蒸蛋,不管你加多少好作料,端上桌来,总归上清下浑,作料沉在碗底,结成绷硬一块。只有你蒸的这碗三鲜蛋,作料都匀开在蛋里面,嫩而不老,诀窍在哪里?”

  “诀窍是分两次蒸──”

  月如的方法是,第一次用鸡蛋三枚,加去油的火腿汤一茶杯、盐少许,打透蒸熟,就像极嫩的水豆腐;这时才加作料、火腿悄、冬菇悄、杏仁之类,另外再打一个生鸡蛋,连同蒸好的嫩蛋,一起打匀,看浓淡酌量加冬菇汤。这样上笼蒸出来的蛋,就是此刻胡雪岩所吃的三鲜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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