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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一


  “凡事说破不得。”唐子韶笑道:“说破了就不值钱了。”

  “不然。”胡雪岩说:“光晓得诀窍,不用心、不下功夫,弄出来也是个‘三不像’,更不必说胜过人家。月如,你说我这话是不是?”

  月如听了他的话,心里当然很舒服,绽开的笑容很甜,“老爷这么说,就趁热再吃点。”说着,用汤匙舀了一匙,伸到胡雪岩口边。

  “我自己来。”胡雪岩捏住她的手,不让她将汤匙送入他口中。

  见此光景,唐子韶便回头关照侍席的丫头:“你替我盛碗饭来吃完了,我要赶上船,辰光已经很局促了。”

  “啥辰光开船?”胡雪岩问。

  “两点钟。”

  “呃,这倒是要快了。已经一点过头了。现在小火轮拖航船,一拖七八条,到时候不等的。”

  于是唐子韶匆匆吃完了饭,向胡雪岩告辞;月如要送他下楼,到得楼梯口,却让唐子韶拦住了。

  “你陪陪大先生。辰光够的,航船一定赶得上。去了总有三天耽搁,你火烛小心。”

  “我晓得,你放心去好了。”月如又叫那丫头:“你送老爷下楼,就到厨房里去帮陈妈的忙,这里有我。”

  月如说完了,却仍站在原处,直待脚步声消失,方始回身,顺手把楼梯间的门关上,活络门闩一拨,顿时内外隔绝。

  胡雪岩心中一动,这倒有点像《金瓶梅》开头那种情形了。“胡大先生”变了“西门大官人”;不过唐子韶虽说看起来像王婆,倘或航船赶不上,回家来撞见了,一下变成了武大郎,那不是开玩笑的事。

  “会不会唐子韶起黑心,做好仙人跳的圈套要我来钻?”胡雪岩在心中自问,同时抬眼去看月如的脸色。

  她的脸色很平静,使得胡雪岩心里也平静了;想想唐子韶即令“起黑心”,也还没有这样的胆子。月如更没有理由陪唐子韶扮演仙人跳;看起来是有所求,出此下策,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这样想着,心思便野了,“月如,”他说:“我好懊悔,不该把你许给老唐的。”

  “为啥?”

  “还要我问?”胡雪岩捏着她的手说:“你是不是装胡涂?”

  “我不是装胡涂,我是怨我自己命苦。一样是做小,为啥不配住‘十二楼’?”

  胡雪岩造了一座走马楼,共分十二区,安置十二个姨太太,所以这座走马楼又称十二楼。

  听她话中有怨怼之意,胡雪岩便即说道:“你也不要怪我。哪晓得你今天会是这样子的!”

  “我怎样?月如还不是月如。”

  “苏秦不是旧苏秦。女大十八变,不过人家没有你变得厉害。你除了──”胡雪岩将话咽住了。

  月如却要追问:“除了什么?除了会弄几样菜,没有一样中老爷的意的。”

  “样样中意,除了──”

  “喏,说说又不说了。我顶不欢喜话说半句。”

  “你不动气,我就说。你美中不足的是,一双大脚。”

  “脚大有什么不好?李中堂的老太太就是一双大脚。”

  李中堂是指李鸿章,据说李瀚章当湖广总督时,迎养老母;李鸿章亦先期由天津赶到武昌去迎候,官船靠岸,码头上挤满了一城文武。上岸到总督衙门,顶马、跟马几十匹,职事衔牌加上“导子”,长到前面鸣锣喝道,后面听不见。李太夫人的绿呢大轿,左右扶轿杠的是两个当总督的儿子;倾巷来观的武昌百姓,无不羡慕,说:“李老太太真好福气。”

  那李老太太自然也很得意;得意忘形,不知不觉间将脚尖伸出轿帘以外,原来李老太太是天足,看热闹的百姓,不免窃窃私议,李鸿章发觉了,自不免有些窘,当下向轿中说道:“娘,请你把脚伸进去,露出来不雅观。”

  谁知一句话恼了李老太太;实在也是为她最恨人家说她大脚,不免恼羞成怒,当时大声说道:“你老子不嫌我大脚,你倒来嫌我!”

  这是很有名的一个笑话,所以月如也知道,胡雪岩随即笑笑说道:“好,好,我不嫌你。”

  “实在也没啥好嫌的。你不晓得大脚的好处。”

  “喔,你倒说说看。”

  月如眨着眼思索着,突然脸一红,而且白了他一说:“偏不告诉你。”

  胡雪岩心里有点发痒,笑嘻嘻地说道:“你倒把脚伸出来让我看看。”

  “不要!”月如答得很简捷,同时将一双脚往椅子后面缩了去。

  于是胡雪岩又想到了《金瓶梅》,很想照西门庆的办法,故意拂落筷子,俯身去捡时,便好捏一捏她的脚,不道念头还未转定,月如却开口说话了。

  “我的一双脚,你总看得见的。”

  “喔,”胡雪岩问:“啥辰光?”

  月如不答话。

  “月如,”胡雪岩伸过手去,握着好的手说:“你坐过来,我有话跟你说。”

  “你坐在那里,不也好说?”

  “不!这话要‘咬耳朵’才有味道。”

  杭州话“咬耳朵”是耳语之意,“又没有人,要咬啥耳朵?”月如话虽如此,还是将一红木圆凳移了过来,坐在胡雪岩身边。

  胡雪岩将左手伸了过去,揽着她那又细又软的腰,凑过头去,先好好闻一闻她的头发,然后低声说道:“你现在就去洗脚,好不好?”

  “不好!”月如很快地回答。

  “咦!不是你自己说的。”

  “不错,我说过的。不过不是今天。”

  “那末,哪一天呢?”

  月如不答,但任由胡雪岩越搂越紧,却并无挣拒之意;好久,才说了声:“好热,”接着略略坐直了身子,伸左手去摘衣钮,从领子到腋下那一颗,都解开了,衣襟半掀,芗泽微闻;胡雪岩坐在她的右面,要探摸她的胸前,只是一举手之劳,但他宁愿先把话问清楚。

  “你为什么不说话?”

  “叫我说啥?螺蛳太太晓得了,我怎么还有脸到元宝街?”

  “她从哪里去晓得?跟我出来的人,个个都是嘴紧的人。”月如又不作声了,看样子是肯了,胡雪岩便耐心地等着。

  “我炖了鸭粥在那里,要不要吃一碗?”

  “等歇再吃。”胡雪岩站起身来,顺手拉了她一把。

  ※※※

  月如收拾了床铺,又洗了手,然后开楼门叫丫头从厨房里将一锅鸭粥端了来。随即遣走丫头,亲手盛了一碗捧给胡雪岩,她自己也盛了半碗,在一旁相陪。

  “老爷,”月如闲闲问道:“是不是说廿三家的管总,要来个大扳位?”

  “是啊!老唐到德清就是商量这件事去的。”

  “你预备把老唐调到哪里?”

  “这还不晓得。”

  “怎么你会不晓得呢?”

  “‘凭天断’我怎么会晓得?”

  “啥叫‘凭天断?’”

  “抽签。”胡雪岩签说:“廿三家典当分做大中小三等,分等抽签,譬如顶大的有八家,这八家的管总合在一起抽签,抽到哪里是哪里。”

  “这样说,老唐抽到苏州到苏州,抽到镇江到镇江?”

  “不错。”

  听得这话,月如将筷子一放,掩着脸踉踉跄跄地奔回卧室。胡雪岩大吃一惊,随即也跟了进去,只见她伏在床上,双肩耸动着在哭。

  “月如,月如!”

  尽管他推着她的身子,她却不理,但哭声彷佛止住了。

  “你到底为啥?无事端端地哭得好伤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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