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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五


  古应春走了过来,摸一摸那只洋瓷脸盆,余温犹在,笑一笑说道:“对!阿巧姐老早起来了。”

  谎话拆穿,阿巧姐更窘,不过她到底经验丰富,不至于手足无措,依旧口中敷衍,手头张罗,把客人招待到外面坐下,然后去叫醒胡雪岩。

  睡眼惺忪的胡雪岩,还恋着宵来的温馨,一伸手就拉住了她往怀里抱,急得阿巧姐恨恨地骂:“人家已经在笑了,你脸皮厚,我可吃不消!”

  “谁,谁在笑?”

  “尤五少、古大少都来了,坐在外头,你快起来吧!”阿巧姐又说,“说话当心些。”

  一面说,一面服侍他起床,胡雪岩只是回忆着昨夜的光景,又发楞、又发笑、傻兮兮的样子,惹得阿巧姐更着急。

  “求求你好不好!越是这样,人家越会跟你开玩笑。”

  “怕甚么!”胡雪岩说,“你不理他们就是了。”

  见了面还是有一番调笑,甚至可说是谑,尤五和古应春这一双未来的郎舅,像逼问犯人口供似地,要胡雪岩“招供”衾底风情。急得里屋的阿巧姐,暗地里大骂“杀千刀”!幸好胡雪岩一问三不知,只报以满脸笑容,阿巧姐总算不至于太受窘──当然,对胡雪岩这样的态度是满意的,同时也对他有了深一层的认识,嘴上尽管不听她的劝,做出事来,深可人意,是要这样的男人才靠得住。

  “好了,好了!”胡雪岩终于开了口,“再说下去,有人要板面孔了。我请你们吃番菜去,算是替老古饯行。”

  古应春未曾应声,先看一看尤五,两人相视一笑,又微微点头,是莫逆于心的样子,倒使得胡雪岩困惑了。

  “你们捣甚么鬼?”

  “不与你相干。”古应春说,“我今天不走,明天一早动身。”

  “怎么回事?”胡雪岩更要追问。

  “跟洋人还有点事要谈。”

  胡雪岩不甚相信,但也没有理由不相信,说过抛开,重申前请,邀他们俩去吃番菜。

  “阿巧姐呢?”古应春说,“一起去吧!”

  “谢谢!”里面高声应答,苏州话最重语气,阿巧姐的声音,峭而直,一听就知道是峻拒之意。

  胡雪岩微感不安,而尤、古二人却夷然不以为忤,“阿巧姐!”尤五也提高了声音说,“既然你不肯去,那么转去一趟,老二在想念你。”

  “要的,要的!”这一下她的声音缓和了,“我本来要转去的。”

  一面说,一面走了出来,手里捧着长袍、马褂。胡雪岩倒也会享福,只张开双手,让她替他穿好,为他一粒一粒扣纽子。然后掏出表来看了一下说:“走吧,一点钟了。”

  “咦!”古应春眼尖,“这条表炼,怎么到了你手里?”

  这是胡雪岩最得意的事,向古应春使个眼色,表示回头细谈──果然,在番菜馆里,他把阿巧姐的情意,津津有味地细说了给他们两人听。

  “小爷叔!”尤五笑道,“你真要交鸿运了,到处都有这种艳福。”

  这一说,胡雪岩的脸色反严肃了,“现在我自己都不知道怎么办了?”他说,“你们倒替我出个主意看。”

  尤五和古应春又相视而笑,“事缓则圆!”古应春答道,“等我苏州回来再说,如何?”

  “你那一天回来?”

  “现在还说不定,会见那些大人先生要等,光是投封信,见不着面,又何必我自己去?”

  “这话也不错,不过我希望你早点回来,”胡雪岩紧接着说,“倒不是为这件事,怕洋人那里有甚么话,你不在这里,接不上头。”

  “不要紧。我托了个人在那里,尤五哥也认识的,如果洋人那里有甚么话,他会来寻尤五哥,不会耽误。”

  话说到这里,西崽已端来了“尾食”,吃罢算帐,是一桌鱼翅席的价钱,而尤五却说未曾吃饱。

  “番菜真没有吃头,又贵,又不好。”尤五笑道,“情愿摊头上一碟生煎馒头,还吃得落胃些。”

  当然,这也不过口发怨言而已,没有再去吃一顿的道理,出了番菜馆,访友的访友,办事的办事,各自分手,约定晚上在怡情院吃花酒。

  胡雪岩这两天的心有点野了,正经事虽有许多,却懒得去管,仍旧回到客栈,打算静下心来,将公私杂务,好好想它一想。等一走进屋,非常意外地,发现陈世龙在坐等。

  “咦!你怎么来了?啥辰光到的?”

  “来了不多一会。”陈世龙答道,“一下船先到裕记丝栈,说胡先生搬到这里来了,”

  “坐,坐!湖州怎么样?”胡雪岩问道,“到上海来作啥?”

  “王大老爷叫我来的。有封信在这里。”

  拆开信一看,又是求援。为了漕米改为海运,原来粮船上的旗丁水手,既无口粮,又少人约束,所以往往聚众闹事,甚至发生抢案,黄宗汉颇为头痛。由于王有龄在筹办海运时,对这方面曾有建议,要为旗丁水手,妥筹生计,所以黄宗汉仍旧责成他设法安抚。

  王有龄在信中说,如果当初照他的条陈,拨出一笔费用来办理这事,比较容易收功,因循未办,如今看形势不妙,再来安抚,显得是受了此辈的威胁挟制,事倍功半,十分棘手。同时湖州的团练,正在密锣紧鼓地编练,而江浙交界的平望、泗安两处防务,又相当重要,经常要去察看,他实在无力来顾及此事。本来想推给嵇鹤龄,再又想到,推给了嵇鹤龄,他仍旧要求助于胡雪岩,与其如此,不如直接写信乞援。希望胡雪岩能请尤五一起到浙江去一趟,以同为漕帮的情谊,设法排解。

  “王大老爷叫了我去,当面跟我说,他也晓得胡先生很忙,如果真的分不开身,叫我陪了尤五爷去。”

  “这件事有点麻烦。他们漕帮里面的事,外人不清楚。尤五跟浙江漕帮的头脑,是不是有交情,还不晓得。说不定不肯插手。”胡雪岩又说,“你郁四叔怎么说?”

  “请尤五爷去排解,就是郁四叔出的主意。”

  “喔!”胡雪岩欣慰的说,“那就不错了。走!我们到怡情院去。”

  于是一起到了怡情老二的小房子里,尤五还没有回来,胡雪岩便趁此机会,向陈世龙细问湖州的情形,知道今年因为洋庄可能不动,时世又不好,养蚕的人家不多。不过陈世龙又说了他的看法,认为这是一时的现象,如果有钱,可以放给蚕农,明年以新丝作抵,倒是一笔好生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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