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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七九


  胡雪岩猜不透她们婆媳葫芦里卖的是甚么药,也就只好暂且丢开。

  第二天在家请过了春酒。胡太太便带着八岁的小女儿,雇了一只专船回塘栖,这一去只去了五天,正月十一回杭州。他们夫妇感情本来不坏,虽然略有龃龋,经此小别,似乎各已忘怀,仍旧高高兴兴地有说有笑。

  胡雪岩打算正月十四动身,所以胡太太一到家,使得替丈夫打点行李,他个人的行李不多,多的是带到松江、上海去送人的土产,“四杭”以外,吃的、用的,样数很不少,一份一份料理,着实累人。

  土产都是凭折子大批取了来的,送礼以外,当然也留坐自用,胡雪岩打开一包桂花猪油麻酥糖,吃了一块不想再吃,便喊者他的小女儿说:“荷珠,你来吃了它。”

  拿起酥糖咬了一口,荷珠直摇头:“我不要吃!”

  “咦!你不是顶喜欢吃酥糖?”

  “不好吃!”荷珠说,“没有湖州的好吃。”

  “你在那里吃的湖州酥糖?”

  这句话其实问得多余,自然是在外婆家吃的,但“一滴水恰好溶入油瓶里”,略懂人事的荷珠,忽然有所顾忌,竟答不上来,涨红了脸望着他父亲,彷佛做错了甚么事怕受责似地。

  这一来胡雪岩疑云大起,看妻子不在旁边,便拉着荷珠的手,走到窗前,悄悄问道:

  “你告诉爸爸,那里来的湖州酥糖?我上海回来,买个洋囡囡给你。”

  荷珠不知怎么回答?想了半天说:“我不晓得!”

  做父亲的听这回答,不免生气,但也不愿吓得她哭,只说:“好!你不肯告诉我,随便你!等我上海回来,姊姊有新衣裳,洋囡囡,你呢,甚么没有!”

  威胁利诱之下,荷珠到底说了实话:“娘带回来的。”

  “娘到湖州去过了?”

  “嗯。”荷珠委屈地说,“我也要去,娘不许!”

  “噢!去了几天?”

  “一天去,一天回来。”

  “那末是两天。”胡雪岩想了想又问,“你娘回来以后,跟外婆说了些甚么?”

  “我不晓得。我走过去要听。娘叫我走开。娘又说,不准我说,娘到湖州去过。”荷珠说到这里,才感觉事态严重,“爸爸,爸爸,你千万不要跟娘去说,说我告诉你,娘到湖州去过。”

  “不会,不会!”胡雪岩把她搂在怀里,“我买洋囡囡给你。”

  安抚了荷珠,胡雪岩大上心事。他妻子的湖州之行,不用说,自然是为了芙蓉,但她干了些甚么,却难以揣测,是去打听了一番,还是另有甚么作为?照他的了解,她做事极有分寸,决不是蛮横无理的悍泼之妇可比。意识到这一点,他越觉得自己不可鲁莽,必须谋定后动,或者说,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看她是用的甚么办法,再来设计破她。

  只要知道了她的用意和行动,一定有办法应付,这一点胡雪岩是有信心的。不过他也有警惕,自己所遭遇的“对手”太强,不可造次,同时估量形势,在家里他非常不利,上有老母,下有一双女儿,都站在他妻子这面,自己以一敌四,孤掌难鸣。所以眼前的当务之急,是要争取优势,而这个工作只能在暗地里做,让妻子知道了,只要稍加安抚,“地盘”就会非常稳固。

  于是他首先还是找到荷珠,告诫她不可将他所问的话,告诉她母亲。然后又找他的大女儿,十五岁的梅玉。

  梅玉很懂人事了,虽是她母亲的“死党”,却很崇拜父亲,因而胡雪岩跟她说话,另有一套计算,一开口就说:“梅玉,你跟爸爸一起到上海去,好不好?”

  这话让梅玉又惊又喜。能出去开一开眼界,又听说十里夷场有数不尽的新奇花样,自然向往万分,但离开母亲,又彷佛觉得不能令人安心,所以只骨碌碌地转着一对黑眼珠,半晌答不出话来。

  “你的意思怎么样?不愿意?”

  “那个说不愿意?”梅玉说,“我有点怕。”

  “怕?那完了!”胡雪岩说,“爸爸还想靠你,你先怕了!”

  “靠我!”梅玉大惑不解,怎么样也不能接受这话,“爸爸,你靠我甚么?”

  “靠你替我写写、算算。”胡雪岩郑重其事地说,“我在外面的生意做得很大,总要有个帮手,这个帮手一定要自己人,因为有些帐目,是不能让别人知道的。那怕刘庆生刘叔叔、陈世龙陈叔叔,都不能让他们知道。想来想去,只有靠你帮忙。”

  这一套鬼话,改变了梅玉的心情,原来一直当自己是个文弱的女孩子,在外面百无一用,只有帮着操持家务,现在才知道自己还肯派得上紧要用场的地方,顿觉自己变了一个“大人”,而且也不再想到母亲,自觉胆子甚大,出去闯一闯也无所谓。

  但是,这只是一鼓作气,多想一想不免气馁,“爸爸,”她说,“我怕我算不来帐。”

  “那末,你帮你娘记家用帐,是怎么记的呢?”

  “家用帐是家用帐。爸爸的帐是上千上万的进出。”

  “帐目不管大小,算法是一样的,家用帐琐琐碎碎,我的帐只有几样东西,还比家用帐好记。”

  梅平接受了鼓励,“雄心”又起,毅然决然的说:“那我就跟了爸爸去,不过我要把阿彩带了去。”

  阿彩是专门照料她的一个丫头,胡雪岩当然答应。事情就这样说定局了。

  这一来,全家大小都知道了这回事,而胡太太只当丈夫说笑话。

  “你要把梅玉带到上海去啊?”她问她丈夫。

  “对!”胡雪岩说,“女儿大了,带她出去阅历、阅历。”

  “阅历!”胡太太诧异之至,“听说夷场上的风气不好,有啥好阅历?学了些坏样子回来,你害了她!”

  胡雪岩笑笑不作声。

  这有何可笑?女孩子学坏学好,有关终身,不是好笑的事,那自然是笑自己的话没见识!胡太太倒有些不服气了。

  “我的话说错了?”她平静而固执地,“而且听说路上不平靖,梅玉不要去!”

  “路上不平靖,那么我呢?你倒放心得下?”

  “你跟梅玉不同。”胡太太说,“又有尤五爷照应,我自然放心。”

  “那就对了,梅玉跟我在一起,你还有啥不放心?”

  夫妇俩的交谈,针锋相对,而且是“绵里针”,劲道暗藏着,但毕竟还是胡雪岩占了上风,胡太太争不过他,还有一着棋,拿老太太搬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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