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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〇


  对母亲说话,自然不能那样子一句钉一句,胡雪岩依旧是对梅玉的那套说法,说要有个亲信的人替他管帐,不过一套假话,比对梅玉说的还要详细,他说有些交际应酬的帐目,没有凭证,如果不是当时记下来,事后就搞不清楚。而这些帐目,无论如何是不能让外人知道的,所以要把梅玉带去帮忙。

  说到这里,他叹口气:“如果有男孩子,何必要带梅玉出去?那怕有个亲侄儿也好了!苦的就是没有。”

  这是胡雪岩灵机一动的攻心之计。胡老太太果然在想,梅玉如果是个男孩,十五岁便可以跟他父亲出去“学生意”,有五六年下来,足可以成为他父亲的一个得力帮手,生意做得发达了,不患后继无人。如今就算马上有了孩子,要到十几年以后,才能成人,缓不济急,对胡家来说,是吃了亏了,不免有些怨儿媳妇,耽误了这十几年的大好时光。

  这一下胡太太又落了下风,胡雪岩则甚为得意,但再想进一步打听他妻子到了湖州的情形,却是失望,听梅玉的口气,她母亲根本没有跟她说过。

  就在这天晚上,钱庄里派人来通知,说刘不才已经从湖州回来,请胡雪岩去有话说──可想而知的,必是关于芙蓉的事,否则刘不才也是熟客,何不到家来谈?

  估量到这一层,他首先就要注意他妻子的态度;“奇怪!”他试探着说:“刘不才怎么不来?反要我去看他。”

  “你管他呢!”胡太太夷然不以为意,“你去了再说。”

  胡太太的沉着实在厉害了!等跟刘不才见了面,才知道她跟芙蓉已经见过面,只说她是跟胡雪岩共患难的糟糠之妻,然后留下一张五千两银票,就告辞了。

  “有这样的事!”胡雪岩说,“我实在想不到。”

  “谁也没有想到。”刘不才很尴尬的说:“芙蓉要我来问你的意思,才好作去留之计。”

  于是胡雪岩又改回原来的称呼:“三叔!”他说,“请你仍旧回湖州,叫芙蓉不必着急。我自有办法。”

  “是甚么办法呢?”

  “这一时说不清楚。”胡雪岩这样答道:“三叔,反正我一定对得起芙蓉就是了。”

  这话恰好是刘不才听不进去的,照他的私心打算,最好胡雪岩再给个三两万银子,让芙蓉下堂,别求归宿,省得自己沾上这点不十分光采的裙带亲。而现在听他的口气,适得其反,刘不才虽然失望,却不便多说甚么。

  “你新年里的手气如何?”胡雪岩故作闲豫地问。

  这一问,刘不才又高兴了,“实在不错!”他笑得合不拢口,“所向披靡,斩获甚丰。”

  大概是赢得不少。胡雪岩心想,趁这时候得要规劝几句。“三叔!”他说,“‘瓦罐不离井上破,将军难免阵前亡’你见过那个是在赌上发迹的,现在你手上很有几文了,应该做点正事。”

  “我的帐都还清了。”刘不才说,“还赢进一张田契,我已经托郁四去替我过户营业。”说到这里,他又感慨地说,“一个人真是穷不得!手头有几个钱,别人马上不同,就在这几天,有好几个人来替我做媒,劝我续弦。”

  “那是好事啊!”

  “不忙!”刘不才摇摇头,“让我潇潇洒洒,先过几年清闲日子再说。”

  “这就不对了!未曾发财,先想纳福,吃苦在后头。”胡雪岩说:“三叔,我劝你把世德堂恢复起来。”

  “咦!”刘不才诧异,“你不是要我帮你开庆余堂吗?”

  这件事几乎连胡雪岩自己都已忘记了,“自己人我说实话,这要慢慢再说了。就是开起来,我也要另外请人,三叔,”他说,“你的长处不在这上面。”

  一听是这样的答话,刘不才不免有些伤心,“雪岩,”他怨艾地说:“你看看我只会赌钱?”

  “不是这话,不是这话!”胡雪岩倒觉歉然,极力安慰他说,“你的长处我都知道,将来我有大大仰仗你的地方。”

  “那末眼前呢?”

  “眼前要看你自己的意思,你的志向是把祖传的基业恢复起来,所以我那样劝你,而且可以帮你的忙。”

  “我的想法变过了,世德堂就算恢复了,也没有啥意思,叫我守在店里,更加办不到。我想想,还是跟你一起去闯一闯的好。”

  “那好!”胡雪岩说,“你先回湖州,叫芙蓉放心,关起门来过日子,甚么事也不必管,等我上海回来,自有安排。这话说到了,请你跟世龙一起赶到上海来。”

  这样说定了,各自分手。胡雪岩已出钱庄,灵机一动,开了张五千两的银票,带在身上,一到家,正好在书房里遇着他妻子,便把那张银票递了过去。

  胡太太装作不解地问道:“这是啥?”

  “你白送了五千银子!我贴还你的私房。”胡雪岩又说,“有私房钱,放到钱庄里去生息倒不好?压在箱子底下,大钱不会生小钱的。”

  看他是这种态度,胡太太倒有些莫测高深了。

  夫妇俩暗中较劲,到了这样的地步,至矣尽矣,胡太太自然有些不安,心想既然西洋镜已经折穿,就不如敞开来谈了。

  于是她先表示歉意,“雪岩,你不要怪我事先没有跟你商量!我也是万般无奈,为了一家大小,我们苦了这么多年,你刚刚转运,千万沾染不得‘桃花’,我这样做,是为你好。十几年夫妻,你总晓得我的心。”她停了一下又说,“当然,我另外有打算的,跟娘也讲过,将来你就可以晓得了,我不是不讲道理,乱吃醋的人。”

  最后这几句话,让胡雪岩看穿了她妻子的用心。只要是小康之家,三十一过,尚乏子息,堂上老亲。便会动替儿子置妾的念头,再过五六年,依然有“后顾之忧”,则乡党宗亲都会出来“说公话”,再悍泼的大妇,也得屈服于“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的大道理之下,忍气吞声让丈夫另辟偏房。

  因此,会吃醋的人便作未雨绸缪之计,表面绝不露愠色,而且为丈夫置妾之念,表现得非常热切,三天两头找媒婆上门,里外串通,托词宜男之相,找来个粗脚大手,其蠢如牛的女孩子,作为丈夫金屋中的阿娇。同时一进门便立下许多规矩,阃令大如军令,偏房有如敌国,戒备森严,把丈夫摆布得动弹不得。胡雪岩认为他妻子就是这类厉害的角色,所以立刻表示“敬谢不敏”!

  “你不必瞎打算,我也不会领你的情。”他接着提到芙蓉:“你这趟到湖州去,做错了,大错特错!我跟你说过,是逢场作戏,认不得真,以后我自有摆脱的办法。现在你这一来,倒叫我为难了,如果照你的想头,给个几千银子,让人家走路,说出去是我胡雪岩怕老婆!不要说我面子上下不来,而且人家要想,胡雪岩凡事自己做不得主,你倒说人家还信任不信任我?”

  这番道理把胡太太说得楞住了!她虽精明,到底世面见得少,商场中的习惯和顾忌,那里懂得透?只好这样辩解:“我一个人去,一个人来,一共只见了一面,谈不到一盏茶的功夫,真正是人不知鬼不觉,那个会晓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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