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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六


  “原来如此!”胡雪岩很欣赏芙蓉的态度,同时又想到她刚才不嫌龌龊,亲自照料呕吐狼藉的阿七的情形,庆幸自己娶了个很贤慧的妇人。

  这一转念间,胡雪岩对芙蓉的想法不同了。在一个男人来说,妻妾之间的区别甚多,最主要的是“娶妻娶德,娶妾娶色”。胡雪岩看中芙蓉,也就是倾心于她的翦水双瞳,柳腰一捻,此刻虽然矜持庄重,而那风流体态,依然能令人如灯蛾扑火般,甘死无悔。但是,光有这样的想法,胡雪岩觉得可惜,就好比他表炼上所系的那个英国金洋钱一样,英镑诚然比甚么外国钱都来得贵重,但拿来当作表坠,别致有趣,比它本身的价值高得多。这样,如果只当它一个可以折算多少银子的外国钱来用,岂不是有点儿糟蹋了它?

  要娶芙蓉这样一个美妾,也还不算是太难的事,但有色又有德,却是可遇而不可求的事,应该格外珍惜。这样想着,他的心思又变过了,刚才是一味兴奋,所想到的是“携手入罗帏”,此刻是满足的欣悦,如对名花,如品醇酒,要慢慢的欣赏。

  看他未曾说话,只是一会儿眨眼,一会儿微笑,芙蓉很想知道,他想甚么想得这么有趣?然而陌生之感,到底还浓,只有尽自己的礼法。便试探着说道:“请到里面去坐吧!”

  “好!你先请。”

  这样客气,越使她有拘束之感,退后一步说:“老爷先请!我还有事。”

  她份内之事,就是尽一个主妇的责任,吹灭烛火,关上门窗,又到厨房里去,检点了一番,才回入“洞房”。

  胡雪岩一个人在屋里小饮──四碟小菜、一壶酒是早就预备在那里的,把杯回想这天的经过,心里有无数急待解答的疑问,所以看见她一进来就又忙忙碌碌地整理衾枕,便即说道:“芙蓉,你来!我们先谈谈。”

  “嗯!好。”芙蓉走了过来,拉开椅子坐下,顺手便把一碟火腿,换到他面前,接着又替他斟满了酒。

  他把酒杯递到她唇边,她喝了一口,又挟了一片火腿来,她也吃了。

  “你晓不晓得我今天闹个大笑话?”

  这个开始很好,似乎一下子就变得很熟了,芙蓉以极感兴趣和关切的眼色看着他,“怎么呢?”她问。

  “我跟郁老四一起进门,大家都说‘恭喜’,我莫知莫觉,只当是郁老四做生日,大家是跟他道喜,你想想,世界上有这种事!”

  芙蓉忍俊不禁,“噗”地一声笑了出来,却又赶紧抿着嘴。摆出正经样子:“难道你自己事先一点都不知道?”

  “一点都不知道。为了瞒着我,他们还特地把我弄到南浔去玩了一趟。”

  “那──”芙蓉迟疑了一会,双目炯炯地看着他问,“要我,不是你的意思?”

  “那有这话!”胡雪岩赶紧分辩,“我是求之不得!”

  芙蓉点点头,神色和缓了,“我也不曾想到。”她低着头说:“我实在有点怕!”

  “怕甚么?”

  “怕我自己笨手笨脚,又不会说话,将来惹老太太、太太讨厌。”

  “那是决不会有的事!你千万放心好了。”

  得到这样的保证,芙蓉立刻绽开了笑容,笑容很淡,但看起来却很深──她是那种天生具有魔力的女人,不论怎么一个淡淡的表情,受者都会得到极深的感受。

  “我的情形,你大概总听郁四嫂说过了。”胡雪岩问道,“她是怎么说我?”

  “话很多。”芙蓉把那许多话,凝成一句:“总之,劝我进你们胡府上的门。”

  “那末你呢?乐意不乐意?”

  这话在芙蓉似乎很难回答,好半晌,她垂着眼说:“我天生是这样的命!”

  话中带着无限的凄楚,可知这句话后面隐藏着无限波折坎坷。胡雪岩怜惜之余,不能不问,但又怕触及她甚么身世隐痛,不愿多说。所以踌躇着不知如何启齿?

  一个念头转到她的亲属,立刻觉得有话可说了,“你不是有个兄弟吗?”他问,“今天怎么不见?”

  “在我叔叔那里。”芙蓉抬起头来,很郑重地,“我要先跟老爷说了,看老爷的意思,再来安排我兄弟。”

  “我不晓得你预备怎么安排?”胡雪岩说,“当初郁四嫂告诉过我,说你要带在身边。这是用不着问我的,你愿意怎么样,就怎么样,将来教养成人,当然是我的责任!”

  听到最后一句,芙蓉的不断眨动的眼中,终于滚出来两颗晶莹的泪珠,咬一咬嘴唇,强止住眼泪说:“我父母在阴世,也感激的。”

  “不要这样说!”胡雪岩顺手取一块手巾递了给她,“不但你兄弟,就是你叔叔,我都想拉他一把,既然做了一家人,能照应一定要照应。日子一长,你就晓得我的脾气了。”

  “我晓得,我听阿七姊说过。”芙蓉叹口气:“唉!我不知道该怎么说?”

  “我也听说过,你的叔叔,外号叫做‘刘不才’,这不要紧!别人不敢用,我敢用,就怕他没有本事。”说到这里,胡雪岩便急转直下地加了一句:“你家是怎么个情形,我一点都不晓得。”

  芙蓉点点头:“我当然要告诉你──”

  刘家也是生意人家,芙蓉的祖父开一家很大的药材店,牌号叫做“刘敬德堂”。祖父有三个儿子,老大就是芙蓉的父亲,老二早夭,老三便是刘不才。刘不才绝顶聪明,但从小就是个纨裤,芙蓉的父亲是个极忠厚老实的人,无力管教小兄弟,又怕亲友说他刻薄,便尽量供应刘不才挥霍。因此,刘敬德堂的生意虽做得很大,却并不殷实。

  不幸地,十年前出了一个极大的变故,芙蓉的父亲到四川去采办药材,舟下三峡,在新滩遇险,船碎人亡,一船的贵重药材,漂失无遗。刘不才赶到川中去料理后事,大少爷的脾气,处处摆阔,光是雇人捞尸首,就花了好几百银子,结果尸首还是没有捞到,便在当地做法事超度,又花了好些钱。

  “你想想,我三叔这样子的弄法,生意怎么做得好?一年功夫不到,维护不下去了,人欠欠人清算下来,还差七千银子。那时我三叔的脾气还很硬,把店给了人家,房子、生财、存货,一塌刮子折价一万,找了三千银子回来。”

  三千银子,下到一年就让刘不才花得光光。于是,先是上当铺,再是卖家具什物,当无可当、卖无可卖,就只好以贷借为生。“救急容易救穷难”,最后连借都没处借了。

  谈到这里,芙蓉摇摇头,不再说下去,那不堪的光景,尽在不言,胡雪岩想了想问:“你娘呢?”

  “娘早就死了──我兄弟是遗腹子,我娘是难产。”芙蓉又说,“到我十五岁那年,我三婶也让我三叔把她活活气杀!我也不知道我三叔那里学来的本事?家里米缸,天天是空的,他倒是天天吃得醉醺醺回来,就靠我替人绣花,养我兄弟,想积几两银子下来,将来好叫我兄弟有书读,那晓得?妄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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