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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五


  这是善颂善祷,阿七越发笑容满面,接着便以居停主人的身份,招待宾客,一个个都应酬到,显得八面玲珑,而郁四却有些不耐烦了。

  “好了,好了!”他拦着她说,“办正经要紧。请出来见礼吧!”

  娶妾见礼,照规矩只是向主人主母磕头,主母不在,只有主人,胡雪岩觉得此举大可不必。无奈贺客们众口一词,礼不可废,把他强按在正中太师椅上。然后只见东首那道门帘掀开,阿七权充伴娘,把芙蓉扶了出来,向上磕了个头,轻轻喊了声:“老爷!”

  芙蓉忸怩,胡雪岩也觉得忸怩,贺客们则大为高兴,尤其是杨、秦两位老夫子,评头品足,毫无顾忌。阿珠的娘便来解围,连声催促,邀客入席。

  喜筵只有一席,设在厅上,都是男客,猜拳行令,闹到二更天方散。贺客告辞,只郁四和陈世龙留了下来。

  “到里面去吧!”郁四说,“看看你的新居,是阿七一手料理的,不晓得中不中你的意?”说着,他拉着胡雪岩就走。

  “慢点,慢点!”胡雪岩说,“四哥,你这么费心,我不知道怎么说才好?一共替我垫了多少?”

  “这时候算甚么帐?明天再说。”

  “好,明天再说。不过,有件事我不明白。”胡雪岩问:“她那个叔叔呢?”

  “你是说刘不才?”郁四略停一下说道,“你想,他怎么好意思来?”

  侄女儿与人做妾,做叔叔的自不好意思来吃喜酒。胡雪岩心想,照此看来,刘不才倒还是一个要脸面的人。

  “不过今天不来,迟早要上门的。这个人有点麻烦,明天我再跟你谈。”

  胡雪岩本想把他预备收服刘不才做个帮手的话,说给郁四听,但郁四不容他如此从容、一迭连声地催着,便只好先丢开“叔叔”,去看他的“侄女儿”。

  一踏进新房,看得眼都花了,触目是一片大红大绿,裱得雪亮的房间里,家具器物,床帐衾褥,无不全新,当然,在他感觉中,最新的是芙蓉那个人!

  新人正由阿珠的娘和阿七陪着吃饭,听见脚步声响,她先就站了起来,有些手足无措似地。胡雪岩也觉得不无僵窘之感,只连声说道:“请坐,请坐!你们吃你们的。我看看!”

  借故搭讪,看到壁上悬着一幅红绫裱的虎皮笺,是黄仪写的字,胡雪岩腹中墨水不多,但这幅字,却能读得断句,因为是他熟悉的一首诗──签上的那首诗,只最后一句改了两个字,原来是“美人何处采芙蓉”,黄仪却写成“美人江上采芙蓉”。

  胡雪岩笑了,回头看到陈世龙,他也笑了。显然的,这是他跟黄仪两个人搞的把戏。

  别人却不明白,不知他们笑些甚么?阿七最性急,首先追问,陈世龙便将胡雪岩的如何求签,又如何因“何处”二字而失望的故事,笑着讲了一遍。

  大家都感觉这件事很有趣,特别是芙蓉本人,一面听,一面不断抬起头来看一看,每一看便如流光闪电般,那眼神在胡雪岩觉得异常明亮。

  “那就没有话说了!”阿七对芙蓉说,“你天生该姓胡!”

  “是啊,真正姻缘前定。”郁四也说,“我从没有办过这样顺利的事。”

  “话虽如此,到底是两位的成全。借花献佛,我敬四哥四嫂一杯酒。”

  阿珠的娘手快,听胡雪岩这一说,已把两杯酒递了过来,一杯给她,一杯给郁四。

  “慢来,慢来!不是这样。”阿七用指挥的语气说,“你们索性也坐了下来再说。”

  于是阿七亲自安排席次,上首两位,胡雪岩和芙蓉,阿珠的娘和陈世龙东西相对,然后她和郁四说:“老头子,我们坐下首,做主人。”

  大家都坐定了,只有芙蓉畏畏缩缩,彷佛怕礼节僭越,不敢跟“老爷”并坐似地,胡雪岩就毫不迟疑地伸手一拉,芙蓉才红着脸坐了下来。

  “你们先吃交杯盏,再双双谢媒──”

  由这里开始,阿七想出花样来闹,笑声不断,她自己也醉了。胡雪岩酒吃得不少,但心里很清楚,怕阿七醉后出丑,万一跟陈世龙说几句不三不四的话,那就是无可弥补的憾事,所以不断跟阿珠的娘使眼色,要他们劝阻。

  “好了!我们也该散散了,让新人早早安置。”阿珠的娘说到这里,回头看了看便问:“咦!世龙呢?”

  陈世龙见机,早已逃席溜走。胡雪岩心里有些着急,怕她一追问,正好惹得阿七注意,便赶紧乱以他语:“郁四嫂酒喝得不少,先扶她躺一躺吧!”

  一句话未完,阿七张口就吐,狼藉满地,把簇新的洞房,搞得一塌糊涂,气得郁四连连叹气。自然,胡雪岩不会介意,芙蓉更是殷勤,忘却羞涩矜持,也顾不得一身盛装,亲自下手照料,同时指挥新用的一名女仆和她自己带来的一个小大姐,收拾残局。

  等呕吐过后,阿七的酒便醒了,老大过意下去,连声道歉。郁四又骂她“现世”,旁人再夹在中间劝解,倒显得异常热闹。

  乱过一阵,贺客纷纷告辞,芙蓉送到中门,胡雪岩送出大门,在郁四上轿以前,执着他的手说:“四哥,这一来你倒是给我出了一个难题。湖州怕还要住几天了。”

  郁四笑笑不响,陈世龙却接上了话,“胡先生!”他说,“如果杭州有事要办,我去跑一趟。”

  “对呀!”阿珠的娘说,“尽管叫世龙去!”

  “等我想一想,明天再说。”

  回进门来亲自关了大门,走进大厅,喜烛犹在,红艳艳的光晕闪耀着,给胡雪岩带来了梦幻似的感觉。“真正像做梦!”他自语着,在一张新椅子上坐了下来,看着扶手,识得那木料,在广东名叫“酸枝”,样子也是广式,在杭州地方要觅这样一堂新家具,都不容易,何况是在湖州?见得郁四花的心血,真正可感。

  由郁四想到阿七,再想到老张和他的妻儿女婿,还有黄仪和衙门里的两位老夫子,最后想到这天的场面,胡雪岩十分激动──世界上实在是好人多,坏人少,只看今天,就可明白,不但成全自己的好事,而且为了让自己有一番意外的惊喜,事先还花了许多心血“调虎离山”。这完全是感情,不是从利害关系生出来的势利。

  正想得出神,咀嚼得有味,听见有人轻轻喊道:“老爷!”

  转脸一看是芙蓉,正捧了一盏盖碗茶来,她已卸了晚妆,唇红齿白,梳个又光又黑的新样宫髻,这时含羞带笑地站在胡雪岩面前,那双眼中荡漾着别样深情,使得胡雪岩从心底泛起从未经验过的兴奋,咽了两口唾沫,润湿了干燥的喉咙,方能开口答话。

  “谢谢!”他一只手接过茶碗,一只手捏住她的左臂。

  “索性在外面坐一坐再进去吧!”芙蓉说,“我熏了一炉香在那里,气味怕还没有散尽。”

  “郁四嫂真有趣。”胡雪岩问道:“你们是很熟的人?”

  “认识不过两年,从她嫁了郁四爷,有一次应酬──”芙蓉笑笑不说下去了。

  “怎么呢?”胡雪岩奇怪,“又是闹了甚么笑话?”

  “不是闹笑话。”芙蓉语声从容地答道,“那天别人都不大跟她说话,想来是嫌她的出身。我不晓得她是甚么人?只觉得她很爽朗,跟她谈了好些时候。就此做成了好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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