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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七


  由这里开始,阿七想出花样来闹,笑声不断,她自己也醉了。胡雪岩酒吃得不少,但心里很清楚,怕阿七醉后出丑,万一跟陈世龙说几句不三不四的话,那就是无可弥补的憾事,所以不断跟阿珠的娘使眼色,要他们劝阻。

  “好了!我们也该散散了,让新人早早安置。”阿珠的娘说到这里,回头看了看便问:“咦!世龙呢?”

  陈世龙见机,早已逃席溜走。胡雪岩心里有些着急,怕她一追问,正好惹得阿七注意,便赶紧乱以他语:“郁四嫂酒喝得不少,先扶她躺一躺吧!”

  一句话未完,阿七张口就吐,狼藉满地,把簇新的洞房,搞得一塌糊涂,气得郁四连连叹气。自然,胡雪岩不会介意,芙蓉更是殷勤,忘却羞涩矜持,也顾不得一身盛装,亲自下手照料,同时指挥新用的一名女仆和她自己带来的一个小大姐,收拾残局。

  等呕吐过后,阿七的酒便醒了,老大过意不去,连声道歉。郁四又骂她“现世”,旁人再夹在中间劝解,倒显得异常热闹。

  乱过一阵,贺客纷纷告辞,芙蓉送到中门,胡雪岩送出大门,在郁四上轿以前,执着他的手说:“四哥,这一来你倒是给我出了一个难题。湖州怕还要住几天了。”

  郁四笑笑不响,陈世龙却接上了话,“胡先生!”他说,“如果杭州有事要办,我去跑一趟。”

  “对呀!”阿珠的娘说,“尽管叫世龙去!”

  “等我想一想,明天再说。”

  回进门来亲自关了大门,走进大厅,喜烛犹在,红艳艳的光晕闪耀着,给胡雪岩带来了梦幻似的感觉。“真正像做梦!”他自语着,在一张新椅子上坐了下来,看着扶手,识得那木料,在广东名叫“酸枝”,样子也是广式,在杭州地方要觅这样一堂新家俱,都不容易,何况是在湖州?见得郁四花的心血,真正可感。

  由郁四想到阿七,再想到老张和他的妻儿女婿,还有黄仪和衙门里的两位老夫子,最后想到这天的场面,胡雪岩十分激动——世界上实在是好人多,坏人少,只看今天,就可明白,不但成全自己的好事,而且为了让自己有一番意外的惊喜,事先还花了许多心血“调虎离山”。这完全是感情,不是从利害关系生出来的势利。

  正想得出神,咀嚼得有味,听见有人轻轻喊道:“老爷!”

  转脸一看是芙蓉,正捧了一盏盖碗茶来,她已卸了晚妆,唇红齿白,梳个又光又黑的新样宫髻,这时含羞带笑地站在胡雪岩面前,那双眼中荡漾着别样深情,使得胡雪岩从心底泛起从未经验过的兴奋,咽了两口唾沫,润湿了干燥的喉咙,方能开口答话。

  “谢谢!”他一只手接过茶碗,一只手捏住她的左臂。

  “索性在外面坐一坐再进去吧!”芙蓉说,“我熏了一炉香在那里,气味怕还没有散尽。”

  “郁四嫂真有趣。”胡雪岩问道:“你们是很熟的人?”

  “认识不过两年,从她嫁了郁四爷,有一次应酬——”芙蓉笑笑不说下去了。

  “怎么呢?”胡雪岩奇怪,“又是闹了甚么笑话?”

  “不是闹笑话。”芙蓉语声从容地答道,“那天别人都不大跟她说话,想来是嫌她的出身。我不晓得她是甚么人?只觉得她很爽朗,跟她谈了好些时候。就此做成了好朋友。”

  “原来如此!”胡雪岩很欣赏芙蓉的态度,同时又想到她刚才不嫌龌龊,亲自照料呕吐狼藉的阿七的情形,庆幸自己娶了个很贤慧的妇人。

  这一转念间,胡雪岩对芙蓉的想法不同了。在一个男人来说,妻妾之间的区别甚多,最主要的是“娶妻娶德,娶妾娶色”。胡雪岩看中芙蓉,也就是倾心于她的翦水双瞳,柳腰一捻,此刻虽然矜持庄重,而那风流体态,依然能令人如灯蛾扑火般,甘死无悔。但是,光有这样的想法,胡雪岩觉得可惜,就好比他表炼上所系的那个英国金洋钱一样,英镑诚然比甚么外国钱都来得贵重,但拿来当作表坠,别致有趣,比它本身的价值高得多。这样,如果只当它一个可以折算多少银子的外国钱来用,岂不是有点儿糟蹋了它?

  要娶芙蓉这样一个美妾,也还不算是太难的事,但有色又有德,却是可遇而不可求的事,应该格外珍惜。这样想着,他的心思又变过了,刚才是一味兴奋,所想到的是“携手入罗帏”,此刻是满足的欣悦,如对名花,如品醇酒,要慢慢的欣赏。

  看他未曾说话,只是一会儿眨眼,一会儿微笑,芙蓉很想知道,他想甚么想得这么有趣?然而陌生之感,到底还浓,只有尽自己的礼法。便试探着说道:“请到里面去坐吧!”

  “好!你先请。”

  这样客气,越使她有拘束之感,退后一步说:“老爷先请!我还有事。”

  她份内之事,就是尽一个主妇的责任,吹灭烛火,关上门窗,又到厨房里去,检点了一番,才回入“洞房”。

  胡雪岩一个人在屋里小饮——四碟小菜、一壶酒是早就预备在那里的,把杯回想这天的经过,心里有无数急待解答的疑问,所以看见她一进来就又忙忙碌碌地整理衾枕,便即说道:“芙蓉,你来!我们先谈谈。”

  “嗯!好。”芙蓉走了过来,拉开椅子坐下,顺手便把一碟火腿,换到他面前,接着又替他斟满了酒。

  他把酒杯递到她唇边,她喝了一口,又挟了一片火腿来,她也吃了。

  “你晓不晓得我今天闹个大笑话?”

  这个开始很好,似乎一下子就变得很熟了,芙蓉以极感兴趣和关切的眼色看着他,“怎么呢?”她问。

  “我跟郁老四一起进门,大家都说‘恭喜’,我莫知莫觉,只当是郁老四做生日,大家是跟他道喜,你想想,世界上有这种事!”

  芙蓉忍俊不禁,“噗”地一声笑了出来,却又赶紧抿着嘴。摆出正经样子:“难道你自己事先一点都不知道?”

  “一点都不知道。为了瞒着我,他们还特地把我弄到南浔去玩了一趟。”

  “那——”芙蓉迟疑了一会,双目炯炯地看着他问,“要我,不是你的意思?”

  “那有这话!”胡雪岩赶紧分辩,“我是求之不得!”

  芙蓉点点头,神色和缓了,“我也不曾想到。”她低着头说:“我实在有点怕!”

  “怕甚么?”

  “怕我自己笨手笨脚,又不会说话,将来惹老太太、太太讨厌。”

  “那是决不会有的事!你千万放心好了。”

  得到这样的保证,芙蓉立刻绽开了笑容,笑容很淡,但看起来却很深——她是那种天生具有魔力的女人,不论怎么一个淡淡的表情,受者都会得到极深的感受。

  “我的情形,你大概总听郁四嫂说过了。”胡雪岩问道,“她是怎么说我?”

  “话很多。”芙蓉把那许多话,凝成一句:“总之,劝我进你们胡府上的门。”

  “那末你呢?乐意不乐意?”

  这话在芙蓉似乎很难回答,好半晌,她垂着眼说:“我天生是这样的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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