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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〇


  “他们怕我坏她的事。在郁老头面前说,我会吃醋,搅得家宅不安。最最气不过的是,”阿七咬牙切齿地说,“自己做贼,赖人做贼,说我一定会勾引了外面的野汉子,来谋他郁家的财产,小和尚你想想,这种女人,心毒不毒?”

  话说到这里,全盘情况,皆已了解,郁四听了女儿的话,决定跟阿七散伙。既说“好来好散”,自然有一笔钱可拿,照郁四的手面,这笔钱还不会少,没有五千,也有三千。只不知道阿七自郁家下堂以后,是不是重张艳帜?不过,他心里虽然存疑,而且好奇心驱使,得问个明白,却终于不曾开口,因为他要表示出事不干己,不闻不问的态度,好让阿七自己识趣,知难而退。

  阿七却决不会如他的愿,“现在谈到正事上头来了。”她说:“小和尚,我随郁老头唱了半出‘乌龙院’,他走他的清秋大路,我也没有甚么麻烦好找他的。走的时候,总算客客气气,房子是他买的,早已过户到我名下,所以该他搬出,另外给了我一个他钱庄里的折子,数目是五千两,只能取息,不能动本,这以后再说了,是我名下的铜钿,我当然要提出来。他识相的,拉倒,不识相我要打官司,好在王大老爷跟胡老板是好朋友──”

  “慢慢!”陈世龙当头泼她的冷水:“你不要做梦!人家胡老板跟郁四叔等于弟兄一样,打到官司,一定帮他不帮你!”

  “那就不要他帮!”阿七答得极爽利,“我自己到堂上去告,说他那丬钱庄要‘倒灶’了,我不相信他,可以不可以?”

  陈世龙为她那种自说自话的神态逗得笑了,“都随你!”他说,“你跟阿兰姐一样,都算是厉害角色!”

  “我啥厉害?做人全靠心好!像阿兰姐,哼,也是到现在没有儿子,将来有苦头吃。这都不去说它了。”话到此处,阿七的神情变得郑重而兴奋,“小和尚,从我跟郁老头分手,就有好些上门来打我的主意,都叫我回绝掉了,不识相的,我就爽爽快快的把他骂了出去。我平日都不出门,出门就是去打听你的消息。我一直在守你,今天总算守到了。你先搬到我那里去住,有话我们慢慢再说,”

  长篇大套,自说自话完了,一只手就搭了过来,按在陈世龙肩膀上,同时一双俏伶伶的眼睛瞟着,是恨不得弄碗水来,把他一口吞了下去的神气。

  陈世龙并不觉得好笑,是着急,没有想到她一厢情愿到痴的程度!照此看来,只怕她跟郁四过了两三年日子,心里是对他想了两三年,牵丝攀藤这么多日子下来,要想好好摆脱是无论如何办不到的事。那么怎么办呢?

  “说嘛!”她又催促,“啥辰光搬?我那里统通现成,不像你这里,一早起来,要茶要水,甚么都没。洗个脸都要到茶店里去。这种光棍打流的日子,你自己想想看,苦不苦?”

  不对了!就这片刻功夫,又是结结实实的一根藤缠了上来,这样下去,非让她捆得动弹不得不可。陈世龙心想,只有快刀一挥,才能斩断纠葛,这在她自己受不了,但为了自保,不能不下辣手。

  “阿七!我骗你我天诛地灭!”他先罚个咒,让她知道决非设词推托:“小和尚老早有小尼姑了!”

  阿七的脸色大变,眼睛倒还是水汪汪的,不过像含了两泡泪水,脸上一阵青、一阵白,摇摇头说:“我不相信!是那个?”

  “张家的阿珠。”

  “那个张家的阿珠?”

  “原来摇船,现在开大经丝行的──”

  “你在说啥!”阿七打断了他的话,显得十分困惑地,楞了好半天才说:“我还是不相信,摇船老张的女儿,不是胡老板的人吗?”

  “你完全弄错了!人家是把阿珠当女儿看,那里有啥别的意思?”陈世龙又说,“就是这趟到上海,胡老板替我定下的亲事。聘礼都送过去,四样首饰,也是胡老板买的。总在今年年底,就要请大家吃喜酒。”

  言之凿凿,不像撒谎,把阿七听得目瞪口呆,背脊上一阵阵发凉,颓然坐倒,只是喃喃地说,“有这种事情?想都想不到的!”

  “就是啰!”陈世龙此时如释重负,“就像你跟郁四叔散伙一样,也是想都想不到的。”

  “不过──”阿七霍地站了起来,彷佛犹不死心,最后还想跟阿珠争夺一番似地,但是力不从心,终于气馁。

  “阿七!”陈世龙安慰她说,“人都是缘份。我们缘份不到,没有话说。你也不要难过,像你这样的人,不怕没人要。”他又说:“你的心好,好心自有好报。你请回去吧,我送你回去。”

  阿七像斗败了的公鸡似地,垂头不语,慢慢站起身来,脸上浑不似初来时那种芍药带露、艳光逼人的神采,气色灰暗,倒像一下子老了十年。陈世龙瞻念旧情,不能无动于衷,但怜念一生,马上又感到双肩都有沉重的压力,一只肩上是与阿珠偕老的盟约,想到在船上跪在她面前求婚所许下的诺言,一只肩膀上是胡雪岩的情分,想到他提携爱护,待自己嫡亲的子弟,亦不过如此,自己何能去找这种一沾上便摆不开的麻烦,以致耗神废业,辜负了他的期望?

  这样一转念,他的心肠便又硬了。对阿七的神情,视如不见,走出巷,招手喊过一顶小轿来,同时早就拈了块只多不少的碎银子在手里,等轿子抬到,他把碎银子递了过去,交代了阿七的住处,便往旁边一站,意思是等她上轿。

  “小和尚!”阿七这样喊了一声,欲言又止,只拿忧郁而惶惑的眼色看着他。

  “你回去吧!”陈世龙觉得要有句话,那怕是敷衍的话,也得说一句,才能教她上轿,因而顺口又说:“有空我来看你!”

  阿七点点头,脸上有着感激的意味,移步从放倒的轿杠上跨了进去,回身倒退着进轿时,又是深深地一瞥,为陈世龙留下来无数幽怨。

  这时太阳已经很高了,十月小阳春,阳光明亮,照得人有些眩目,陈世龙觉得有些晕淘淘,信步踏进一丬小茶店,洗脸喝茶点心,静静坐了一会,脑子才算完全清醒。想想这天该做的事,第一件就是到阿虎灵前一拜,同时把胡雪岩的话交代了郁四。

  于是他取钱托茶博士办来一份素烛清香,往北门郁四的老家走了去。进门就淌眼泪,一路淌到灵前,焚烛上香,拜罢起身,只见阿兰头上簪一朵白花,手扶在一个小丫头的肩上,袅袅婷婷地走了出来。

  一见了面少不得又是“流泪眼观流眼泪”,阿兰姐一面抹眼泪,一面为陈世龙说阿虎得病的经过。接着又说她父亲晚年丧子,家门如何不幸,然后再谈阿七,指她不安于室,又说阿七日夜吵着要进郁家的门,不但进门,还要做阿虎嫂的婆婆,要给她磕头。

  “小和尚,你想想看!这是做不做得到的事情?”阿兰姐说,“明晓得做不到,天天又哭又闹,她打的是甚么主意?还不是一想就明白!所以大家都劝爹,放她走路算了,这件事提来鸭屎臭,你见了我爹,不必说起。免得他老人家心里不舒服。”

  照她说来,是阿七不对。不过陈世龙也不尽相信她的话,只觉得事不关己。不必多问,所以点点头说:“我晓得了。四叔是不是在茶店里?”

  “是啊!”阿兰说,“你昨天叫人送了胡老板的礼来,他才晓得你回来了。一早就要到碧浪春去等你。你就到那里去看他吧!”

  到了碧浪春,只见郁四仍旧坐在马头桌子上,人瘦了不少。陈世龙叫过一声:“四叔”,相顾黯然。

  “你昨天到的?”郁四有气没力地说。

  “是的。昨天下半天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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