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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一


  说了这一句话,陈世龙忽然转到一个念头,在“家门”里,他的“前人”跟郁四是“同参”,师父一死,郁四就算嫡亲的长辈,为了阿七不准自己上门,并不是不照应自己,起码胡雪岩这条路子就是从这位长辈身上来的,“家门”里讲究饮水思源,“引见”之恩不可忘。照此说来,昨天一到,应该先去看他,自己是走错了一步,尤其这天早晨,阿七又来密访,“光棍心多,麻布筋多”,如果郁四把这两件事摆在一起想一想,搞出甚么误会来,那就“跳到黄河洗不清”了!所以正好趁此刻先作一个不着痕迹的解释。

  于是他说:“四叔!昨天一到,我就先要给你老人家来请安的,那晓得一到了老丈人那里,硬给他们留住了。”

  这段话有两层用意,一是解释他所以昨天一到未去看郁四的原因,二是表示他已经定了亲,决不会再跟阿七搅七念三。然而郁四却有些莫名其妙,“你说啥?”他问:“啥个老丈人?你几时定的亲,怎么我不晓得?”

  “湖州还没有人晓得,是这趟胡先生作主替我定下的。”

  “噢!”郁四显然自这喜讯中,受到了鼓舞,失神的双眼,有了闪闪的亮光,“好极!是那一家的姑娘?”

  “这话说来很长,也很有趣,四叔万万想不到的。”陈世龙先宕开一句:“胡先生还有他自己的事情,要我跟四叔谈。”

  这话郁四明白,自然是头寸上的事,于是他站起身来说:“这里人来人往,静不下来。走,到聚成去!”

  聚成钱庄中,特为给郁四预备了一个房间,他有许多衙门里的公事,都在这里处理。这天却是清闲无事,陈世龙从容细谈,先把胡雪岩在上海、杭州的情形,大致说了一遍,最后谈到他头寸的话。郁四跟胡雪岩是有约定的,阜康代为放款,比同行拆息还便宜,照一般放款利息折半计算,当然也不需要甚么担保。郁四把聚成的档手喊了进来,一问可以调拨三万银子,便即关照,马上汇到杭州阜康。

  谈完“公事”,陈世龙谈私事,把胡雪岩对阿珠的用心及处置,从头细叙。郁四觉得比听书还要有味,从烟榻听到饭桌上,再由饭桌听到烟榻上。听完说道:“老胡这个人,真要佩服他!做出来的事,别出心裁,真正漂亮!”

  “四叔,”陈世龙说,“喜事总在年底,那时候发帖子,要你老人家替我出面。”

  “那当然!”说到这里,长叹一声:“你倒好了──”

  这自是触景生情,想起阿虎,陈世龙赶紧说道:“四叔,你老人家不要难过!阿虎不在了,还有我侍奉你老人家。”

  一听这话,郁四的眼圈红了,也不知是伤子还是为陈世龙而感动?但终于强自振作起来,“小和尚!”他说,“你晓得的,我这个做四叔的,也有对不起你的地方,现在事情过去了,也不必多说了。你现在成家立业,朝正路上走去,我高兴得很,亲事自然我来出面,一切都是我的。那四样首饰,你打听打听看,老胡是花多少银子办的,我来还他。有我在,这笔聘礼不好叫他出。”

  陈世龙自然感激。但他虽只跟了胡雪岩短短一段日子,因为人既聪明灵活,又是衷心受教,人情世故的阅历上,大非昔比,此时心里在想,自己是出于一番至诚,安慰长辈,而郁四居然拿自己当亲人看待,原是好事,但郁家迟早要闹家务,阿兰姐正在动娘家的脑筋,自己再受郁四的好处,叫别人看来,彷佛他也是乘虚而入,在打郁四的主意,这个嫌疑不可不避。

  避嫌疑犹是小事,眼前看样子是阿兰姐在替郁四当家,买那四样首饰也要千两银子,由郁四捧出来还给胡雪岩,阿兰姐知道了,心里先将不舒服,闲话可就多了!

  “怎么?”郁四见他不作声,倒真有困惑了,“那还有甚么话说?”

  陈世龙已决定辞谢郁四的好意,不过这话不知如何措词?经他一逼,只好这样答道:“四叔!不是我不识抬举,我是想争口气,这件事我要自己来办。为来为去也是为四叔争气,说起来,四叔可以告诉人家,小和尚是自己讨的亲,我要替他出聘礼,他用不着。这不是四叔也有面子。”

  江湖上讲究面子,也看重“人贵自立”这句话,尤其是做长辈的,听他这样说,自然要嘉许,“你这两句话,我听了倒高兴。不过,”郁四又以告诫的语气说,“你刚刚出道,不要别的本事没有学会,先学会说大话。那就不对了!”

  “我是实实在在的话。尤其是在四叔面前,说大话算那一出?”

  “那么,我倒问你。”郁四很认真地,“你那里来的钱讨亲?你不是说四样首饰是老胡替你买的吗?”

  “是啊!胡先生替我垫银子买的,将来我分了花红可以还他。如果是四叔替我出了这笔钱,将来我说拿了来还四叔,不是要挨骂了吗?”

  “那也一样。你有了钱也可以孝敬孝敬我的!”

  “那还用说?我有了钱不孝敬四叔,把那个用?不过眼前要请四叔,帮我做过面子争口气,一切让我自己来。”

  听了他的话,郁四又高兴、又困扰,高兴的是他前面那两句话,就算是米汤,心里也舒服。困扰的是后面那两句话,不管他,让他自己去料理,是帮他争气做面子,出钱替他办喜事,反倒不是!这成何话说。

  虽不成话,却驳不倒!郁四把头往后仰一仰,打量了陈世龙一番,拿签子指指点点地说:“两三个月不见,我看你是变过了!长衫上身,倒也蛮像个‘大二先生’的样子,说两句话,异出异样,比上头的‘官腔’还要难应付。这都是你从老胡那里学来的?”

  其词若憾,其实深喜,陈世龙笑笑不答,站起身来说:“四叔,我还有几桩事情,等着要去接头。明天再来看你老人家。”

  “明天到我家来,北门!”郁四特地交代明白,接着又叹口气,“唉,这一阵的日子,不是人过的,今天见了你,心里好过得多。你晚上有空,最好再来一趟,我还有些话要告诉你,如果今天晚上没空,明天上午一定来,茶店里我这一向也少去,今天是为了等你,不然我也就在家里孵孵算了,衙门里的差使,我都想辞掉。没有意思!”说着,摇头不止。

  郁四居然连世袭的差使,都不想要了,可知心境灰恶。陈世龙于心不忍,颇想再陪他坐一会,说些夷场上有趣的见闻,为他遣愁破闷,无奈这一天,从水晶阿七来访开始,已经耽误了太多的功夫,不得不走,去办正事。

  等一个圈子兜下来,把胡雪岩交代的事情办妥,已是近夕照黄昏,匆匆赶到大经丝行,只见黄仪迎着他说道:“你丈母娘刚走,把你的房间铺陈好,还等了好一歇辰光,看看你不来,只好回去。临走千叮万嘱,一定要你到家吃饭。丈母娘待女婿,真正是没话说。”

  “我心里也急。”陈世龙有些不安。“实在是分不开身,现在也还不能去,我想先给胡先生写封信,好趁早叫航船带出。”

  “晚上回来写也不迟。好在你今天总要住在这里。”

  “不!”陈世龙觉得住在大经,便好似“入赘”一般,有骨气的男子汉是不肯做赘婿住在岳家的,因而很坚决地表示:“我还是住在我自己那里。”

  黄仪了解他的用心,点点头说:“这也随你。不过我劝你早点到张家,信到那里去写也一样。”

  这个建议,陈世龙接受了。赶到张家,正好是阿珠来开的门──这一次不像昨天那样不好意思了,她用微带埋怨的口吻说,“怎么到这时候才来?”

  “遇以好些意想不到的事。唉!”陈世龙摇摇头。

  “一进门就叹气,”阿珠十分关切地,“为啥?”

  “不是我的事。”陈世龙怕她误会,先这样说一句,好教她放心,“一个要好弟兄,想不到死掉了。真正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

  看他神情不怡,阿珠也郁郁地不开心。关上大门,把他带到客堂说道:“爹吃喜酒去了。没有人陪你。要不要到厨房里来?”

  “要来的!”陈世龙说,“等我到厨房里去打个招呼,抽空给胡先生写信。”

  这个招呼一打就是好半天功夫,阿珠的娘一面炒菜,一面问长问短问陈世龙这天做了些甚么?于是谈阿虎就谈不完,自然水晶阿七那一段,他只字不会提的。

  “好了!”阿珠等要开饭时笑道,“信也写不成了。”

  “吃了饭写,今天非写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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