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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九


  “你不走,我走!”陈世龙摘下衣架上的夹袍,往身上一披,低头拔鞋,连正眼都不看她。

  “好了,好了!”阿七软语赔罪,“何必生这么大的气?”

  陈世龙啼笑皆非,同时也不能再走了,因为这样要甩手一走,就会有人批评:第一欺侮女人,不算好汉,第二,说他连水晶阿七这样一个女人都应付不了。

  不走就得另打主意,陈世龙发过一阵脾气,此时冷静下来,觉得麻烦要找了来,推不掉就只有挺身应付,且看她说些甚么?反正抱定宗旨,不理她,等她走后,再到郁四那里和盘托出──原来就要去看郁四,转达胡雪岩的口信,正好“烧香看和尚,一事两勾当”。

  于是他拔上鞋子再扣衣纽,阿七还来帮他的忙,低着头替他扣腋下的扣子,露出雪白一段头颈,正在陈世龙眼下,他把视线移了开去,但“元宝领”中的散发出来的甜甜、暖暖的香味,却叫他躲避不了。好在这只是片刻功夫,等把衣纽扣好,随即走到窗前一张凳子上坐下,预备好好应付麻烦。

  “我昨天刚刚到,胡先生有好些要紧的事情,叫我替他去办。县衙门里杨师爷在等我,”陈世龙先表白一段,然后提出要求说:“你有话,爽爽快快说!我实在没有功夫陪你。”

  水晶阿七不即回答,想了好一会才说:“本来有一肚皮的话,要细细的告诉你,所以特为起个早来。既然你没有功夫,要我爽爽快快地说,我就说一句:三年前头,你跟我说过的那句话,算不算数?”

  提到三年前,陈世龙就知道麻烦不小,那时阿七还没有跟郁四,跟陈世龙有过一段情。情热如火时,甚么话都说出来,陈世龙不知道她指的是那句话?不过也可以想象得到,这句话在这时候来说,一定对自己不利。

  因此他先就来个“金钟罩”,概不认帐:“那时的话那里好作数?”

  “甚么?”阿七咄咄逼人地,“亏你说得出口,说了话不算数?难道你小和尚是这种没肩胛的人?”

  “肩胛要看摆在甚么地方?”陈世龙说,“我也不知道你指的是啥?如果说,我答应过你甚么,譬如买衣料、打镯子甚么的,我自然有肩胛,倘或有些事情,当时做得到,现在做不到,再有肩胛的也没有办法。”

  “你自然做得到。”阿七说道:“你倒再想想看,你答应过我一句甚么话?”

  “我想不起,你说好了。”

  “你说过,要我跟你。就是这句话!”

  这句话却把陈世龙搞胡涂了,原来以为她只是想瞒着郁四来偷情,不道是这样一句话!

  “那怎么行!”他脱口答道,“你是郁四叔的人,怎么谈得到此?”

  这是陈世龙失言,他没有细想一想,如果她还是跟着郁四,怎么能说这话?阿七相当机警,捉住他这个漏洞,逼紧了问:“你是说,碍着郁老头?如果没有这重关碍,你当然还是有肩胛,说话一定算话!是不是?”

  话外有话,陈世龙再不敢造次,先把她前后两句话的意思细想了一遍问道:“是不是你跟郁四叔散伙了?”

  “对!我跟郁老头散伙了。”

  果有其事,陈世龙不免诧异,照他知道,郁四是一天都离不开阿七的,何以竟会散伙?莫非阿七做下甚么不规矩的事,为郁四所不能容忍,赶出门去?

  “你奇怪是不是?”阿七神色泰然地说,“我先说一句,好叫你放心,我跟郁老头是好来好散的。”

  这就越发不能理解了!“是怎么回事?”他说,“我有点不大相信。”

  “不要说你不相信,连我自己都不大相信。不过,这也该当你我要走到这一步,真正运气来了,城墙都挡不住。”

  看她那种兴高采烈、一厢情愿的神气,陈世龙又好笑,又好气,本来想拦着不让她说,但这一来马上又要吵架,她如何跟郁四散伙的经过,就听不到了。因而很沉着地听她讲完,催促着说:“你闲话少说!就讲郁四叔为啥跟你散伙好了。”

  “嗨!提起来,真是说书先生的口头禅:‘六月里冻杀一只老绵羊,说来话长!’”说到这里,阿七的神色忽显哀伤,“你晓不晓得,阿虎死掉了?”

  陈世龙大惊:“甚么?阿虎死掉了,怎么死的?”

  “绞肠痧!可怜,八月十四下半天得的病,一夜功夫就‘翘’掉了,连个节都过不过!”

  陈世龙听得傻了,眼中慢慢流出两滴眼泪──郁四生一子一女,阿虎就是他的独子,今年才二十二岁,去年娶的亲。为人忠厚,极重义气,跟陈世龙也算是要好弟兄,尤其因为他父亲不准陈世龙上门,他似乎倒怀着歉意,所以对陈世龙格外另眼相看,三天两头不是来邀他听书、吃酒,就是来问问要不要铜钿用?这样一个好朋友,一别竟成永诀,陈世龙自然要伤心。

  但是,他的这两滴眼泪,在阿七看来,却别有会心,越觉得好事可成,因为这可以看出,陈世龙是有良心,重感情的。

  “你也不要难过。死了,死了,死啦就了掉了!”阿七停一下说,“我跟郁老头散伙,就是因为阿虎死了,才起的因头。阿虎不死,将来他老子的家当,归他独得,那个也不能说话,阿虎一死,又没有留下一儿半女,你想想看,自然有人要动脑筋了。你晓得是那个动脑筋?”

  陈世龙摇摇头,方在哀伤之际,懒得去想,也懒得说话。

  “一说破,你就不会奇怪了,是阿兰姐夫妇!”

  阿兰姐是郁四的大女儿,今年快三十了,是个极厉害的角色,年前,郁四跟他的同事,一个姓邢的刑房书办结了亲家。老书办是世袭的行当,老邢去世,小邢进衙门当差,比他老子干得还出色,又可知是如何厉害的角色呢?这对夫妇凑在一起,图谋回娘家来夺产,自是不足为奇之事。陈世龙因为跟阿虎的交情,此时便想到阿虎嫂的将来,不由得愤愤说道:“阿兰姐是嫁出去的人,她凭啥来动脑筋呢?”

  “就是这话啰!‘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本来没啥脑筋好动,说来说去,是阿兰姐和她男人厉害,没事找事,脑筋动到了我头上。”

  “怎么呢?”陈世龙有些想不通,“跟你啥相干?”

  “怎么不相干?如果我替郁老头养个儿子,他们还有啥脑筋好动,所以把我看成眼中钉。你懂了吧?”

  “懂是懂了!”陈世龙摇摇头,“我就不懂郁四叔,怎么肯放你走?”

  “哼!”阿七冷笑道,“你当郁老头是甚么有良心的人?年纪一大把,‘色’得比那个都厉害。你道他那宝贝女儿怎么跟他说?”

  “我想不出。总归是郁四叔听得进去的话。”

  “自然啰!说给他另外买人,又年轻、又漂亮,老色鬼还有啥听不进去。”

  照阿七打听来的消息是如此:阿兰姐劝她父亲,说阿七过了两三年,没有喜信,就不会有喜信了,风尘出身的,“凉药”吃得多,根本不能生育。没有儿子,只能在族中替阿虎嫂过继一个,偌大家产,将来白白便宜了别人。最好的办法,莫如买两个宜男之相的年轻女人做侍妾,必有得子之望。

  讲到这里,陈世龙插了一句嘴:“甚么,还要买两个?”

  “是啊,怕一个不保险,多弄一个。”阿七用讥嘲的口风说:“有这样孝顺的女儿,做老子的,当然艳福不浅!”

  “我懂了。买这两个人,一定归阿兰姐经手,他们夫妇就从这上头一步一步踏进来,把持一切。不过,”陈世龙说,“又何必把你看成眼中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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